2007年2月6日星期二

故乡三部曲/徐淳刚

之一<远古风景>

——以此故事,纪念一帆昨天下午打烂的那只碗

老陕愣娃碗真大,
面条一盛箍到尖。
一碗下肚撑的欢,
老碗会上谝闲传。

一个村子,住着男男女女,他们过着平淡的生活,平淡得几乎毫无声息。和几个世纪前一样,他们吃种小麦、水稻、玉米,养猪、牛、羊,使用历史悠久的犁、耙子和镢头。祖祖辈辈,人们住的是糊砌、木头盖的房子,穿着粗布衣,吃饭用的是窑里烧的粗瓷碗。平日里,男人尔下碗就去地里了,女人总喜欢端着碗边吃边窜门。姑娘小伙结婚,披红挂绿,到处都是碗,有时就把碗丢了,谁家孩子要是不小心打破了碗,肯定惹得大人捶他一顿。一个老人死了,棺材停放在屋里,归子们吹吹打打,一家人哭哭泣泣,场上摆着几十张桌子,桌子上八碗大菜,男女老少都围坐着桌子扒拉着饭碗。谁家都没有这么多碗,这些碗往往是租来的,黑的白的,大的小的,碗底往往用墨笔红笔画了圈圈或写着主人的姓氏;客走了,帮忙的这才洗碗、送碗。这是碗的节日,碗的盛宴,不过,即使它们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村西口荒草中那只巨大的石碗。古老的记忆,苍茫向天的大嘴,石碗大得惊人,它或许是我们平日用的碗们的祖先。这不是黑脸秦腔吼的那些碗,不是打烂之后吓哭孩子的碗,这是世纪的遗物,顽固不化的幽灵,死不开口的插曲。夏天的傍晚,大人们端着老碗在柿树下吃饭,有时会说到这个碗,可说着说着就侃起了别的。20年前,我就生活在这里,所以对石碗的事知道不少……

没有人否认它是石头,不过它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像一只碗。这是一只非常大的碗,大得简直不可思议。它的直径大约有六丈长,高三丈多,碗沿也有两三尺。和我们平日用的碗一样,它的顶端是圆的,也有比碗口小三四倍的圆形底座。听村里一个石匠说,这个东西足有几万个碌碡那么重,它是那种最致密最坚硬的石头,比用做磨扇的石头还要结实。据说,它原来是平躺着的,不过现在已经有些倾斜,大约和地面成10度左右的夹角。石碗整体发白,但如果仔细观察,便能看出纹理中细微的黑、红、褐各种颜色。由于岁月久远,碗的外壁坑坑洼洼,明显有镰刀、斧头砍砸过的痕迹。最神奇的是那些凸出而非凹下的图案,虽然已经模糊,但还是能看出巨大的树、鱼、鸟等各种遥远时代的装饰。这些东西的造型夸张怪异,难以辨认,譬如树看不出是什么树,它的枝干或直或曲,一直伸到底座,而鱼好像是在树枝上游着。鱼不是草鱼不是绵鱼不是黄鳝什么都不是,它的体形扁平,足有蒲乱那么大,眼珠和尾巴早已消失不见。更奇怪的是那些鸟,它们比筛子还大,长着四只爪子,有的站在树梢有的爬在鱼背上。因为石碗太高,所以只有从不远处的高地上才能看到碗里面。石碗的内壁虽比外壁完整,却也出现了不少曲曲折折的小沟壑。如果是秋天,碗里常常积满雨水,上面漂着稻草、树叶什么的;冬天则像一块巨大的凹地、一个恢弘的墓堆,甚至碗口上还挂着四五尺长的冰凌嘴。听几个老人说,这碗原来是扣着的,有一个神仙从这里路过,就施法让它翻了过来;还说碗底有一串奇怪的字符,只是后来谁也没有见过。年纪更大的老人说,许多年前,石碗跟前有一棵戳天的大树,树的枝干正好有一根垂到碗口上,胆大的孩子会从那里溜下去,像杂技演员一样在逼仄的碗沿上转圈行走。有一年,一个孩子不小心掉了进去,幸亏里面水不多,没摔着也没淹着,不久村里就把那树伐了。类似的事情是:一个快出嫁的姑娘和家里吵架后失踪了,好几天都找不见,后来有人发现积满雨水的石碗里漂着一具鼓囊囊的尸体。大家想可能就是她,他们顾不上揣摩她是怎么掉进去的便把两只长梯绑在一起,让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爬了上去。小伙扒在碗沿上用长长的钩子又是戳又是拽,最后用绳子套住一只脚才把那姑娘拉了上来……好几辈人了,大家对石碗的记忆更多是一些小事:漆黑的夜晚,石碗像一个巨大的怪兽,白得吓人;红刚刚的日头下它的侧面又出现沁人心脾的荫凉。一阵暴雨,石碗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一阵狂风,树都咔咔地折断它却纹丝不动。一只蚂蚁顶多爬到底座上面的圆圈就掉下来了;一个大人伸手顶多够着最低处的鱼和鸟。练武的青年常常吼吼哈哈叫喊着用双掌击打石碗;捣蛋的孩子则用粉笔在上面写:×××大坏蛋,×××大毛×。一个人的镢头掉了,他会在石碗上重重蹾几下安好;半大小伙儿砍柴回来,也会嘻嘻嘿嘿挥起镰刀敲打,惊飞碗沿上跳得正欢的麻雀。总会有人使坏,用石头砸,用斧头砍,鸟的爪子掉下来了,鱼的眼珠滚下来了,可那种清脆的声音在碗里激荡,旋转出来,传得很远,十里之外都能听见。记得小时候,月亮淌亮,我们常常在石碗近旁的空地上摔跤、打仗、捉迷藏,有时还在那儿烧青蛙吃,把石碗都烧黑了。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脏兮兮的疯子整天绕着石碗转圈,天黑了还在那里转;一只发情的公牛横冲直撞碰在石碗上,犄角咔嚓嚓折得粉碎,脑门上汩汩地淌出鲜血来……金碗、银碗有什么稀奇,凡是来村里的人都记住了这个让人竖断拇指的庞然大物。饥荒年代,一些流浪的乞丐常常在石碗下逮虱、睡大觉,那些慕名而来的官员则大声赞叹,随口说这是女娲炼石补天时的碗。文革期间,一位编撰过《中国古代史》的专家以为石碗有很高的价值,但由于体积庞大,根本不可能送进博物馆去;也曾有其他专家前来考察求证,但最终不了了之。听老人们说,石碗所在的位置原来是一大片田地,社员们犁地、挖地总要绕过去。可是现在,石碗却在一片杂草中,甚至里面也长了很高的草。

石碗什么时候有的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当然更不知道,于是关于它的由来,就有了许多说法。这些说法起初完全是民间的,带着乡村故事的质朴和神奇,后来随着专家学者的介入又显出理性的光辉。当然,结论是没有的,专家推测得一波三折,开玩笑的人却说它是碗的爷爷的爷爷。在村里许多人看来,石碗和地里挖出来的坛坛罐罐一个样,而专家们以为还存在许多问题。一位精通《中国美术史》且熟知古器雕刻工艺的专家认为,石碗上的图案既有原始艺术的质朴,又有战国艺术的粗犷,但要确定具体的年代根本不可能。而那位就古埃及人以滴漏来测量时间的石碗做过研究的专家则认为,要确定我们这只石碗的工艺和用途非常棘手。的确,山上、河里根本没有这么大的材料,而且多年的探测、挖掘也毫无结果。石碗太大了,大得让人置若罔闻,大得好像没有由来,但若从蚂蚁的角度仰望我们的碗又变得很好理解。和专家的推测相比,村里的说法多不胜数。一种年代久远的说法是:每逢河里发大水,就会漂下来许多碗,乞丐懒汉都在睡大觉,大人小孩都跑去捞属于他自己的碗,而石碗就是这么来的。石碗的故事太多太乱:有的故事是完整的,有的只是一个片断;有些是代代相传的谬误,有些是后人的画蛇添足。一蹴而就的主题,来源于细节的细节,或者用毫不牢靠的东西做前提。平静的村子因石碗显出活力,唱戏的这么说,打铁的那么说,执拗的老人各说各说的,甚至脸红脖粗地吵起来。许多说法都有漏洞,经不起推敲,甚至明显是胡编乱造。故事连着故事,故事套着故事,有时两个故事会有重叠的部分,而且往往是在中间或结尾。许多嘴巴都在说,从一个嘴巴到另一个嘴巴往往就成了另一个样子,同一张嘴第一次跟第二次也会稍有不同。木匠讲起来了,孩子们竖起耳朵听,一会墨斗一会尺子,后来连他自己都搞乱了。笨口拙舌的人讲得磕磕绊绊,要么满肚子蝴蝶飞不出来,伶牙俐齿的往往又随意添些自以为有趣的东西。乞丐的烂碗,泉边的半只碗,倒扣在坟上的碗,淹死了苍蝇的碗,一个小孩吃完饭后戴在头上的碗,故事里往往冒出些过于渺小的东西。考古专家,工艺专家,博物专家,鉴赏专家,甚至洗心革面的盗墓贼,他们都是有头脑的人,他们能够和犁地的老人坐在田边地头,他们相信《中国考古》、《神话考古》、《中国石器史》、《炊具5000年》、《世界石器艺术》,唯独不相信蚯蚓和蟋蟀。面条堵不住嘴巴,文章堵不住嘴巴,许多人认为自己纯粹是讲故事,另一些人却带着对真理或信仰的坚持。其它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石碗的由来。碌碡飞上天,总有落地的时候,好些年了我都在收集传说、查阅史料,做我力所能及的清理工作。神奇的传说和科学的分析我都需要,在我看来它们都是故事,或真实本身的基础。起初,我把自己听到的说法归纳为八种,后来合并为五种,最终也就是目前确定为三种。这三种说法相对独立,像藤蔓上的三个南瓜,虽然枝节众多,可也算是最重要的。而我的叙述也将忠于我的记忆,不做过多的删改或修饰。
石碗由来的第一种说法是:它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虽然陨石落地的事谁都知道,可很少有人坚持这一观点。有几个老人说,远古时候满天都是石头,石头各种各样,有的像盆有的像碗,一些挂得不牢就掉了下来,而石碗就是这么来的。显然,这是最早最笨的说法;这种说法过于粗糙,只有孩子们才相信,凭成年人的理智判断毫无可能,而更危险之处在于,大家过去瞪大眼睛相信这种说法,现在却觉得非常荒谬。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掉下碗,所以村里许多人都不信,他们只当是挖地、开社员会时的聊天,嘻嘻哈哈就过去了,而戴着眼镜口袋插笔的专家给出的意见相当严肃。在某部著作一个显著的位置他们说:我们知道从古至今一切天体都是混沌、星云、球体,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盆盆罐罐之类;这是古老的迷信,思想的雏形,一个奇妙的循环,它仅证明人能通过反复的经验把握浅显的东西,然后把浅显的东西做进神秘的东西,如此再心安理得地用已知解释未知;它是尘世的法则,是质朴的农人最美好的想像,是一大片黑中清浅的白。当然,专家的意见早已尘封谁也看不见,主要是有点文化的村里人在嘲笑,而老人们抖着胡子说老天连人都能造出来造个碗有什么稀奇。这似乎击中了要害,但缺少事实支撑的唯一事件不可能自己证实自己。因此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石头像碗可以,但也不能太像了吧,因此他们宁愿相信时间上较晚且更充分些的说法。或许包涵细节的东西具有说服力,在年代变幻不定的前提下一些老人都会讲这么个故事:说上古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庄稼地,一家三口在地里割麦子,孩子想要歇一下,大人却说再割会儿。于是他们哗哗地朝前割,不大工夫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三个人险些给震趴下,等他们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后多出来一块大石头。他们感到奇怪,竟然是一只大得吓人的石碗!他们那个后怕啊:要是刚才歇息,肯定就给砸死了!这真是一种细致入微到可笑的说法,不过有的老人说,他们就是给砸死了,他们的亲人来了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几年都还来祭拜过。许多专家以为,这都是人在无力解释历史的情况下作出的自然说法,它具有时代精神的特质,但却随时间的推移而显出荒诞。的确,这些细节并不重要,因为任何细节人都能凭空捏造。反对的声音是多么微弱,它仅在天真者的世界中才是有效的。但是也有专家说,为什么我们要站在现在的位置来推断过去的东西,为什么石碗就非得是人工的,甚至太阳怎么就不能是挂在天上燃烧的大钟呢;别忘了,它仅仅是跟煤油灯的灯碗自行车的轴碗儿一样像碗,并非真就是碗。可迷信的说法依然层出不穷,有的老人说从那以后麦地里就有了长得像小碗一样的打碗花,有的则说他们不是给砸死的,而是被扣在下面活活闷死的,还有说不是三个人而是两个一个甚至凭空多出一条狗。但大多数人依然中心明确地想着石碗。他们以为这些说法毫无逻辑:那么高地摔下来,怎么就不烂呢。这是天大的笑话,掉下来石头可以,掉下碗就是胡说八道,而且那些古怪的图案怎么解释。
石碗由来的第二种说法是:这是村民的祖先——远古巨人的饭碗。大约在500万年以前,一些巨人在这里活动,这是一个巨石丛生、动物凶猛的时代,所以他们用石头做成各种器具,捕杀吞吃各种猎物,但后来因剧烈的地震或大洪水都灭绝了。什么都毁灭了、消失了,唯独留下这个罪证一样的石碗。懂点历史的人和许多石器专家反对这种说法,他们说根据我们现有的考古发现,不可能有这种巨人,而且即使有,为什么只留下来一个碗而不是很多碗。我们知道80万年前的尖状器、砍砸器、刮削器,但像石碗这样巨大的石器却从未有过。坚持的人说,我们今天的考古工作其实还是非常粗浅的,2000多年了只是到最近几十年才有所发现。凭我们的经验根本不能证明什么,但我们可以推测,完全可能有这么个时代,就像有恐龙时代一样。干脆这么说,这种比巨人的化石还要坚固的石碗原来到处都是,只是后来出现了大地震、大洪水,才给埋到地底去了。反驳的人感觉这太滑稽了,他们说如果我们的经验不能证明至少能够反证,胡乱地揣测想像毫无意义。好吧,就说有这么大的材料,但这些巨人又是用什么工具来做这个东西的呢?坚持的人则狡辩道,人的想像是真实的,你应该想像洪水漫过你的头顶,或者你脚下的遗址突然裂出一个大窟窿,而不是一直处在经验主义的清醒中。我们应该想到这些巨人力大无比,他们可以用别的更锋利的石头来砍砸,甚至一把下去就能在石头上抓出一个大坑来,就像我们小时玩泥巴那样。反对的人更不同意,他们说虽然自石器时代以来碗在人类历史中便绵延不绝,陶碗、石碗、瓷碗、木碗、玉碗、铜碗、铁碗、银碗、金碗甚至大清国的人头碗各种各样,但它们基本的形状和大小却是一定的,比如碗底是根据大人孩子虎口的大小设计的,碗高根据大拇指和中指持碗时的圆环,而石碗大得毫无意义,只具有碗的形状,不可能有类似的用途。坚持的人则说,我们现在谈的是巨人时代而非人类时代,所有的人类经验在这里都是多余的、无用的,哪怕是粗壮有力的具体细节。的确,我们吃饭是站着、坐着、蹲着的,这种说法就像卖艺的青年咬着个空碗突然背过腰去。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后来他们还谈到70万年前的剑齿象、剑齿虎,先秦石鼓文,埃及狮身人面像,8种南北朝时期绝迹的树木,现代的谈到洋瓷碗、塑料碗、日韩料理用的石碗。幸亏这个东西的口沿不是花瓣形的,否则他们还要联想到碗莲,自唐代以来各种腹形、口形五花八门的碗。口干舌燥之后他们还谈到乡间的诸多禁忌:不能用筷子敲碗,不能用手平托着碗、攥着碗,不能把筷子插在碗中间;同一件东西不同的用途:喝茶的碗、刮痧的碗、木匠的油漆碗、耍气功的紧吸在肚皮上的碗;别出心裁的用料:象牙碗、犀牛角碗、海螺碗;懂艺术的还谈到夏尔丹《菜市归来》中的碗、凡高《吃土豆的人》中的碗、清代一位擅长山水、花鸟的画碗工画的碗、当时在中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一幅油画中的碗。他们为碗在古代主要是用来吃饭还是喝酒互不相让,以至鬼使神差地争执起盘子的历史,好像巨人的在或不在并不重要,石碗的从何而来并不重要。当他们在某部著作被揉皱或撕烂的几页上东拉西扯、吵闹不休时,另一种说法又出现了:村里的一位老人说,听上辈人讲原来有四只一模一样的石碗在东南西北四个村口,后来不知怎么就只剩这一个了。当然,这又是可有可无的传说,不过许多人还是猜想,如果有这么大的碗就应该有同样规模的石锅石盆石瓢石铲。想像丰富,这是无法控制的事,他们还想,如果这碗配有筷子,那应该是碾子粗的两棵树干,当然现在早已腐朽不见。或许,我们的祖先真的早就知道固体的永恒和光辉,但由此而来的问题依然很多。譬如说到碗上的树、鱼、鸟等图案大家的意见就很不一样,一些人认为这完全可能是远古时代留下的,自然变迁形成的相似物,另一些人则认为这需要相当高超的技巧,如果在几百万年前根本不可能凿刻出来。
因此有人坚持第三种说法:石碗到底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别处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代表2000多年前一个石匠的终身成就。他出身贫寒,后来成了一个吃完饭还要舔碗的大地主。从小他就对碗有着痛楚的记忆,当他有本钱有能力使用一些东西,就想凿一只流芳百世的大碗。首先,这是一个石器、铜器、铁器并存的时代,切割、凿刻任何东西已经不成问题。其次,村西口正好有这么一块大石头,可以让他好梦成真。起先是他一个人,后来随着工程的加大,他请来附近村子所有的石匠。这些石匠用特制的长梯爬上爬下,他们整天丁丁当当,终于凿出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石碗。这种说法颇有道理,它使碗壁上那些粗犷有力的图案获得了相应的智慧,而且像后世诸多的石窟造像那样巨大的东西也有不少。是的,这是恒久的精神的寄托,世世代代端着碗吃饱饭的理想。但是,有人立即质疑,为什么我们现在看不到凿过的痕迹,而是看上去跟石头的表面一样呢。坚持己见的人认为,因为年代太久,再人工的东西也会被冲刷成很自然的样子,何况一只大器晚成的石碗。可是反对的人又问,那他为什么要凿一只碗而不是别的?强词夺理的人说他就是想凿一个碗,他什么都不为。可这听起来太荒谬了,不是天大的笑话也是碗大的笑话。据理争辩的说法是:碗是农家最寻常的器皿,凿一只碗和凿碌碡碾子门墩石狮子一样的道理,只不过放大了而已。反对的人很不同意,他们说这是从现在的日常回到过去的日常,缺乏具体事实的支持,简单地类比是不行的;它可能和敦煌石窟、云岗石窟一样具有宗教的而非世俗的涵义,而且带头的人为什么非得是石匠,是铁匠、木匠、泥瓦匠、皇帝、皇亲国戚也不一定。可是坚持的人说死咬住一些细节毫无意义,他们认为重要的是事实的基本框架、普遍存在的人类精神,譬如石碗上的树、鱼、鸟图案完全可能是后人的穿凿附会,是几代人而非一代人在时间的长河中一点点完成的,而不需要追究过分琐碎的东西。专家绝不信口开河,他们说得深奥曲折。一位精研表面有花草图案的乾隆石碗和民国年间双耳石碗的专家大致同意这种说法,但他又认为前者的怀疑批判有一定道理,而世俗本身正是一种新的教义。一位精通商周青铜簋和东汉瓷碗的专家稍有不同,他认为石碗虽然包涵教义,但并非完全就是教义,事物本身永远比所谓的人类意义更真实。一碗水端不平;头砍下来碗大个疤。一位对复活节岛上的石人、非洲原始部落的穿孔石器和中国的陵墓艺术写有多部著作的外国专家带着学术压力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他推测说曾经有一个大饥荒时代,人们追求精神的满足从而凿刻出了它。石碗象征永恒的饥饿和空虚,它和碗研碰砸砍碍硬磨确磊这些方框形的文字一样古老。这是一件寓意深刻的古代杰作,碗这个形象在中国非常普遍,因此又是非常中国化的杰作。这种说法颇得吃这碗饭的、饭前绝不祈祷的年轻专家们的欣赏,但村里大多数人却不这么想,他们更多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碗,就个吃饭的家伙,哪有什么高深的道理;仅个别人灵光一闪,说它怎么就不是药碗、狗碗,是顶帽子也不一定。

关于石碗的说法还有很多,人们总是时不时地提到它。它包涵稀奇古怪的传说,更有貌似真实的见证。有人说一个大力士天天早上将它背到河里去洗,有人说落日下一个神仙乞丐曾把它变成和我们用的一样大的碗。从我们这里走出去的一位作家曾就石碗写过长达10万字的回忆性著作,一位留着长发的摄影家千里迢迢来给石碗拍过几十张古朴异常但早已遗失的照片。见解独到的人大谈特谈现代博物馆的肤浅和荒谬,插科打诨的青年总拉扯起《西游记》中石猴初进水帘洞时所见的石桌石凳石锅石碗。一位深谙曲艺史的专家联系夏商时代的击缶而歌以及流传于陕西、山西的碗碗腔推断本来一共有12只奏乐而非吃饭用的巨碗,我还听说一个从城里来的几何老师费尽心力测量出碗口的圆周和直径,他的结论是就连这个东西也符合古今中外颠扑不破的3.14159265358979323846……。奇怪的事还有两件:一个小时候用碗扣过蚂蚱、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艺术家几年来一直幻想自己被扣在黑漆漆的碗下面,一位写过《中国古碗史》的专家30年艰苦求证,但一无所获,在他80高龄时只好相信它是女娲用过的碗,而且天天忍受着梦的折磨:鬼打墙一样绕着碗转圈,最后总是碰死在碗上面……转瞬即逝的风沙泥土,头上顶碗的杂技演员,吵架的女人摔破的碗,刻在墓碑上的文字和图案,能牵扯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却又往往毫不相干。各人的讲法不同,各人的听法不同:勤劳质朴的洗碗工得津津有味,端着国-家铁饭碗的干部半信半疑。几年前我把石碗的事说给研究过门巴木碗和藏密法器嘎巴拉碗的甘肃作家杜撰,他的脑瓜摇得像拨浪鼓,而一个收破烂儿的却连连点头。道听途说的商人会在很远的旅店里聊起它,但往往说着说着就扯远了。离题万里的说道是正常的,事实上石碗也只能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可是,一辈辈的老人前脚后脚地死去,流传下来的故事越来越少,而专家的推论又只在铰鞋样的书本上。孩子们拔草折柴回来,还会在这里打仗玩耍,但已不知道石碗的许多事,上学、参军回来的就更不知道。女人在河里洗衣服时不再说起它,还记得些零星故事的人都离开村子赚钱去了。不讲了,故事都乱套了,吓哭的孩子早长大了,泉边的半只碗够用了。不讲了,专家的推论都打水漂了,淹死在碗里的苍蝇怎么可能是个姑娘,绕着碗转圈的疯子早死了。不讲了,黑脸秦腔吼的顶多是石碗的子孙的子孙,人们甚至不去想婚丧嫁娶时那震撼人心的碗的盛宴。不讲了,苍茫向天的大嘴给人讲烂了,能牵扯上的东西仅剩下出了问题的村名:村里叫大王村,外面人却叫大碗村、大惘村、大娲村。沉重的东西慢慢变得轻了,像炊烟一样袅袅升起,成为空气也不一定。年代越近,人们越不觉得石碗有什么神秘之处,到后来只是偶尔提一提……

虽然石碗的由来说法不一,但它却一直躺在那里,而且四周的草越长越高。20年后,村里要修一条横贯东西的大路,而石碗正好挡在路中间。有人早就提议用炸药炸开它,但肚子里有墨水的都担心它是国家文物。大家主要的意见是搬走它,可拽坏了好几辆重型吊车都搬不动。大家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后来不知从哪个嘴巴飘来的:可以埋了它。这真是个好主意,于是男女老少扛着镢头铁锨铁锹各种家伙全来了。美好的盛宴:他们在石碗跟前小心翼翼地挖,像给死人打墓那样。漂亮的盛宴:十几天以后,碗前出现一个大坑,他们用手把很长的镢头铁锨一点点地抠土,刨红薯那样。喧哗的盛宴:他们用拇指粗的麻绳网住石碗,喊着雄壮的号子使劲儿地拽。神奇的盛宴:石碗动了一下,石碗又动了一下,突然轰地一声砸进了深坑。崭新的盛宴:大家欢呼鼓掌开始掩土,孩子们感觉好玩也用手掬土往坑里撒。消失的盛宴:土越添越多,石碗一点点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一些人已经往回走,剩下的还在那里不停地跺脚……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落日正好出现在西山上。大家边走边聊,孩子们窜来窜去。而埋在地下的风景,等待蚯蚓和蟋蟀,一个绝望的考古专家或盗墓贼。

2006年3月11日凌晨4点草就
2006年4月17日凌晨3点改毕


之二<乡村博物馆>

写给乡间的一个人,一只蟋蟀

没有什么博物馆是不朽的,乡村博物馆同样。从某种宏观的角度看,每个村子都是一个博物馆,博物馆连着博物馆,但蟋蟀的地盘何尝不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博物馆没有中心,无论人、牲畜还是器物都不能成为它的主体部分;博物馆没有边界,人们不知道在它之外到底还有没有其它的博物馆。博物馆中的东西往往几千年一个样子,几百年一个样子,人们看到的自然微不足道。在这天然的博物馆中,有些东西的位置相对不变,譬如树、石头,有些则始终变化,譬如鸟、四处行走的人。博物馆中的陈列丰富而有秩序,或许这就是博物馆这一名称得以存在的根本原因。有人说,博物馆是一个无限制的圆,它的里面又有无限多的圆,但这顶多说明事物的无穷无尽。并非只有落日是博物馆里的杰作,事实上任何东西都是博物馆中的精品。天空是博物馆里最为高远的存在,它总是随心所欲地变幻着风、云、雨、雷、电、雪,迫使人们取出雨伞、草帽、雨披、靴子或褂子,而干旱也是常有的事。太阳和月亮硕大无比,它们一个管理白天,一个管理黑夜;有人认为漫天的星斗是博物馆里最璀璨的珍品,但漆黑的夜晚它们并不出现。博物馆里的山非常多,它们像巨大的凝固的丝带一样盘旋在空中、大地上。那些体积较小的山丘是博物馆里最坚实的存在,它们的身体上总是覆盖着各种石头、树木和花草,而五花八门的昆虫鸟兽以不同的姿态四处爬行飞窜奔跑。博物馆中的河流自成体系,它们包涵游鱼、浮藻、蝌蚪、螃蟹以及水落石出的事件,至于小溪、泉水则带有更离奇的细枝末节。田野作为博物馆中最开阔的区域,这里经常挺立的作物有玉米、大豆、高粱、谷子、小麦、水稻,而懂得水到渠成的是人而不是蚯蚓。博物馆并不为人存在,但因人的存在才有了述说和记忆。人们并不十分清楚博物馆漫长的历史,人们在博物馆里居住,一出生就面对一个天然的大博物馆。博物馆中有数不清的房屋,它们全部由泥土、沙子、石头、木头组成,有前门、后门,随时像嘴巴一样吐出大人和孩子。木匠、铁匠、屠夫、泥瓦匠、医生、教师、媒婆、巫婆和神汉,他们围绕一些具体的事物展开世代相传的工作。不起眼的、若有若无的东西是存在的,但它们早已被开门见山的故事、搬石砸脚的故事、打草惊蛇的故事所代替。无数的房间是一系列小博物馆,这里有千篇一律的檩、椽、门、窗、桌子、椅子、凳子,有锅碗瓢盆,面瓮、风箱、火棍、案板、擀杖和菜刀。镰刀、斧头、铁锨、锄头和镢头,它们并不总是呆在一个位置,它们有时在屋子里,有时在院子里,树林中,田间地头。炊烟是博物馆里最亮丽的风景,它们始终在早上或傍晚升入空中,或浓或淡,或袅袅或笔直。博物馆中的道路随处可见,它们固执地从房屋延伸到河流、田野、远山,纵横交错,绕来绕去,在沉默中讲述歧路亡羊的故事。那些叫做树木的东西各式各样,可以自食其果的有桃树、杏树、梨树、苹果树、柿树、枣树、核桃树、榆钱、桑葚,其它还有杨树、柳树、槐树、椿树、漆树、松树、柏树,它们共同的兴趣是始终站立、伸出数不清的手臂。博物馆里的草有上万种,最著名的要数狗尾草和带点甜味的蒹草,常见的药材有柴胡、染刺、白蒿、黄连、金银花、马蹄包,也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毒草。那些争先恐后的家禽牲畜经由若干世纪驯化而来:猪、狗、猫、鸡、鸭、鹅,至于牛羊则是吃草的权威。燕子、鸽子、麻雀、啄木鸟、花石鸟、算黄算割、猫头鹰、喜鹊、乌鸦,这些家伙面目各异,却都属于鸟的庞大家族;昆虫有举着大刀的螳螂、稳坐中军帐的蜘蛛、椿树上的花媳妇、铁巴牛、蜜蜂、蚂蚁、蚊子、蛾子、苍蝇、游客、蚂蟥、蝗虫、蜈蚣、切面刀、蚂蚱、磕头虫、簸箕虫。蚯蚓是真正的火车,墙角的壁虎是恐龙的后代,蝴蝶和蜻蜓作为最漂亮的代表。博物馆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博物馆:南瓜、冬瓜、西瓜、丝瓜、笋瓜、绞瓜;扁豆、豌豆、大豆、小豆、黄豆、黑豆。博物馆里的蔬菜也有很多:葱、蒜苗、韭菜、生姜、莴苣、白菜、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如果仔细考察它们的历史不过是些味道还算不错的草。这里的花朵密密麻麻:蒲公英、刺柏芽、红缨帽、羊奶奶、黑豆豆、浆水罐蛋,光是野花的名字就可以列出一张铺天盖地的大清单。坟墓是博物馆里最醒目的东西,它们或在田地中央,或在菜园边,或冷清或香烟缭绕,墓碑上常会冒出几个书写工整的错别字。博物馆始终是天然的,所有的事物并不拒绝分类,它们正好在分类之中、分类之外。博物馆一直在变化,这一点从季节的轮回、植物的变迁、动物的死亡就能看出来。小桥、戏楼、瓦窑、水井,辘轳、水担、水桶,它们和道路一样对人有意义,但小虫子却假装看不见。博物馆里的人成千上万,他们大都符合自然、健康的标准,不过也有六个手指的,脖子上长瘤子的,斜眼的,少脚的,瘸子、驼子、瞎子、聋子和哑巴。指桑骂槐的女人,顺手牵羊的男人,顺藤摸瓜的孩子,他们始终在博物馆里居住,但在他们的意识中只存在山岭、村子、具体的东西,并不存在博物馆这一名称。博物馆太大了,一个人、一只狗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博物馆。那些千年不变的石头,给人一种假相,似乎博物馆是不朽的,但它们根本经不起锤子、凿子的推敲。博物馆里的戏曲如吵架,歌谣似白开水,人们说着同样的语言,只是有些声调不同,某些字的意思不同。博物馆是一笔巨大财富,一个人不是孤零零地死去而是葬身于一个天然的大博物馆中。博物馆的上空有时会飞过一只铁鸟,人们由此推测存在博物馆之外的博物馆,嘴上说的却往往是别的名字。作为有秩序的存在,这里不是井井有条,而是顺应着事物本身的自由和混乱。所谓的事物无大无小,我们说过漫天的星体也是博物馆的一部分,而虱子、跳蚤并非是某种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它们自己看来它们比人畜的鲜血还要重要。一个食物链条上的博物馆始终完美,譬如动物吃草,人吃动物,人死后虫子再吃人。很多时候博物馆是尘封的,风吹来的尘土总是落满道路、树木、花草、墙壁、门窗和家具。没有什么是纯客观的,人们总是带着感情作出判断。蛇是博物馆里最丑陋的东西,它们常常和画蛇添足这样一个蹩脚的成语连在一起。老鼠和乌鸦,它们的名声很不好,癞蛤蟆也一样。书籍是博物馆中最无用的东西,它们顶多用来铰鞋样、哄哄孩子而已。博物馆中的方位非常简单,太阳下山、倦鸟归巢的方向是一个,太阳打林中升起是另一个。博物馆的大小是相对的,在一个人看来已够眼花缭乱,而小蚂蚁还能看到更多、更小的东西。事物总要显出形状,譬如锯齿形的树叶、椭圆形的树叶、六角形的树叶,但博物馆的形状无人问津。几何学的东西在博物馆中比比皆是,譬如果子和果核的形状,人的头颅、鸟的蛋卵、碗或杯子的形状,而人工和自然的区分无足轻重。人们看到的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博物馆:天空、庄稼、牲畜、昆虫、器物:蓝的、红的、白的、黑的、绿的、黄的、紫的、青的,但也有人坚持这仅仅是归类、幻想。博物馆里有太多精雕细刻的东西:一只小虫子拽着细微的丝线的降落伞从菜叶上跳下来,一只蜈蚣开着自我的公共汽车从墙隙中一闪而过。这里的人们异想天开,他们一直传说存在另一个博物馆,更神奇的博物馆,但似乎谁也没有去过那里。那些叫做庙宇的东西建在高高的山上,它们和磕头烧香的人想的一样坚固耐久。博物馆无处不在:剖开的狗的肚子是一个有序的博物馆,鱼的眼珠则是更为精密的博物馆。雕虫小技的博物馆,明察秋毫的博物馆,蜻蜓点水的博物馆。博物馆里没有地图,如果有也只能是婴儿的尿布。几乎每个人都以为他是他自己,但这对博物馆来说毫无意义。这里的姓氏和树叶一样多,人们的名字里有乾、坤、大、小、仕、臣、生、文、德、孝、顺、来、华、志、满、存、拴、绪、玉、锋、俊、彦、群、康、成、胜、利、科、卫、民、江、刚、青、红、叶、林、秀、玲、英、霞、香、粉、翠、爱、淑、茹、芳、惠、花、彩、猪、狗、牛、羊、鹏、龙、娃、春、秋、东、西、南、北,但习以为常,不闻不问。博物馆的变化带有人为的痕迹,人们通过大大小小的事情提醒自己,而且房屋的样式、人的衣着穿戴也在不断更换。博物馆的从前很少有人知道,盐和布匹是很早就有了的,铁和木头的使用则更遥远。这里的游戏非常多,这些游戏往往运用一些最简单的东西,譬如使用树枝的蚂蚁担担,使用土块的媳妇跳井,使用石子的抓猫,使用瓦片的跳房,使用木头制品的打尜、下棋。博物馆不是一个,而是很多,因此所有的描述只是亡羊补牢的工作。在孩子眼里,博物馆多么奇妙,而一个孩子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博物馆里的名人有盘古、女娲、伏羲、周公、秦始皇、孟姜女、韩信、刘邦、薛仁贵、程咬金、秦琼、敬德、唐僧、孙悟空、猪八戒、嫦娥、吴刚、如来佛、观世音、王母娘娘、玉皇大帝、阎王老子、牛郎织女,但讲述他们的嘴巴始终模糊。和人有关的历史总是丰富:政治家的语录,兄弟分家的契约,唱戏的衣装,古代钱币,地里挖出的罐罐坛坛,但它们的历史并不比蝌蚪的历史更悠久。博物馆的象征是可疑的,有人以为落日是博物馆的标志,但是,是一只拉犁的老牛也不一定,一个粗俗的字眼也不一定。萤火虫:最古老的灯火艺术家;地狗娃:一种比钢琴家更有才华的音乐家。博物馆是一个有声世界,这里常能听到开门声、关门声、布的撕裂、钥匙的哗啦、筷子敲碗、水倒进锅里、风箱的扑嗒,听到牛的哞哞、羊的咩咩、狗的汪汪、猪哼哼、猫喵喵、喜鹊喳喳、乌鸦哇哇、知了嗡嗡、算黄算割、呱呱等、小虫子的音乐会、风的呼呼、雷的轰隆、电的咔嚓、雨的淅沥呼噜劈里啪啦。人的声音或大或小,或粗或尖,或长或短;哭声、笑声、打闹声、咒骂声;喊吃饭,喊回家。人们见面微笑、打招呼,而蟋蟀、蚂蚁从不这样。一个流淌的系列存在,这从河水、雨水、汗水、牲畜身体里淌出的鲜血就能看出来。博物馆里的孩子都有风车、木枪、铁环、弹弓、面具和匕首,这些东西本身就足以构成一个博物馆,博物馆中的博物馆。博物馆里的女人心灵手巧,她们做针线用顶针、锥子,剪子、刀子,洗衣服用木桶、木盆、棒槌和皂荚。博物馆里的男人种地、打糊基、烧窑、割扫子、肩木头,打架时镰刀斧头一起上。博物馆里有最能行的猎人,他们从山里扛回来狗熊、野猪、刺猬、兔子和野鸡,在火炉边给竖起耳朵的孩子们讲故事。乞丐、疯子和懒汉,他们往往是民间戏曲最好的继承人。最不可思议的事:大安、流连、迅喜、赤口、小吉、空亡,打时的老人能根据时辰在左手的六个指头蛋子上掐出一个人、一只猪的去向。博物馆并不粗鄙,多少世纪过去,人们依然坚持各种礼仪,在节日礼尚往来,在忌日扫墓上坟。博物馆里的政治非常简单,人们围绕事物分成两类,出力的使用担绳、老笼、架子车、手推车,用心的使用笔墨纸砚、帐本和算盘。博物馆里的人吃熟食已经很久了,而猫头鹰、野狗之类依然生吞活剥。博物馆里有十二种动物一直循环: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这种关系既是属相又是时间。人们拥有大致相同的宗教,他们相信老天爷、玉皇大帝、阎王老子,甚至干脆就是他自己。博物馆几乎是科学的:那些啃啮死人的虫子是兢兢业业的考古学家,而扑火的蛾子是天才的化学家。或许,所有的接触、使用都是参观,因为最终谁也带不走任何东西。博物馆确实在变化,一个外地来的商人带来了第一盒火柴第一支蜡烛第一块肥皂,人们这才确信存在另一个更加美妙的博物馆。博物馆没有严格的界线,一个人、一只蚂蚁可以从一个博物馆进入任何一个博物馆。摇着拨浪鼓卖赧糖蛋蛋的,提着竹笼卖花线绿红膏子的,光着上身练功卖艺的,收废铜烂铁的,割豆腐的,卖丁当子的,卖油饼的,收头发的,收羽子的,磨刀的,钉锅的,拔牙的,挑猫骟狗的,修锁配钥匙的,他们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人们拥有质朴的情感,他们能用粗野的言辞表达种种美好的感情,或诅咒说把你怎不让病畜传死、让雷击、狗日的、挨刀子的、挨锤子的、挨炮子的。博物馆里的陈列不断地淘汰着,譬如麻钱、火镰、织布机、纺车,而一些职业逐渐消失,譬如牙家、风水、打时的、算卦的。土匪和狼的消失如同歌谣,粮票作废了,通行的货币上印着一些谁也不认识的人。所谓的变化纷繁复杂,人们正好对事物的来去装聋作哑。或许,博物馆并非是一个整体,仅仅是博物馆这个概念才使所有的东西获得了统一。博物馆中的东西太多了,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并不比记住一只蟋蟀的叫声更重要。这里的婚姻风俗一直在变,但不变的是迎来送往,坐席吃饭,洞房花烛,年关给亲戚拜年。若干年来丧事都是如此:报丧,执事进门,请灵,游食献饭,钉钉子,坐席,祭灵,孝子孝孙跪,起,孝子孝孙跪,起,孝子孝孙跪,起,引路幡子,吹吹打打,痛哭抬埋。许多东西具有相同的特征,譬如人和牲畜都有眼睛,就连桌子也有腿。鸟儿们具有颜色的基本知识,它们都喜欢吃绿色的、新鲜的虫子。博物馆里的时间、空间不是线性的,而是回环曲绕的,这一点从植物的藤蔓就能看出来。所谓变化并非某种僵硬的形式,譬如石头在空气中的变化和木柴在火中的变化就大不相同。博物馆中的牲畜具有异常粗俗的品质,它们总在光天化日之下嚎叫交配,而男人和女人总在黑暗中喘息,天亮便听见婴孩的哭泣声。人们总有一个让人愉快的面目或背影,而突然站立起来的狗、转过身来的鸟却是那么陌生。所有的事物都在进行质朴而又奇怪的工作,譬如老碗生出虫子,米粒生出蛾子,蚕蛹生出蝴蝶,粪便生出蛆,这证明玩花样是正确的,事物之间的界限只是表面的。连枷、木锨、簸箕、筛子、蒲乱,这些统称农具的东西来自山上的草木,只是形状、用途起了变化。博物馆里人的死亡很常见:雷击、淹死、烧死、砸死,电死、打死、上吊、喝老鼠药,摔死、碰死、笑死、气死、憋死、闷死、撑死、饿死,至于昆虫鸟兽的尸体俯拾即是。打碎的水杯、割破的手指、踩死的蚂蚁、砍掉的树枝,这些都被称作是损坏了的东西。一块正在生锈的铁,一根顶开石头的草,一只鸟向外翻出的尾部:事物总喜欢在暗中变化。博物馆里的碗非常多:木碗、塑料碗、粗瓷碗、洋瓷碗;筷子总是竹子的、木头的。人们吃宽面、细面、旗花面、片片面、拉面、扯面,吃锅盔、米饭、玉米粥、煎饼、瓤皮子,站着吃,趴着吃,蹲着吃,常常坐在门前的树下边吃边聊天。博物馆是挥汗如雨的博物馆,秋夏两忙的田野到处是人、牛、犁、遭子、耙子和镢头。博物馆里有户枢不蠹的故事、趁热打铁的故事、拖泥带水的故事、披星戴月的故事。人们吃粽子、月饼、五豆、腊八、不冻耳朵的饺子、祭爷饦,但很少能说出这些节日的来由。年关是最热闹的时候,在繁华的集市上,除了一个汹涌的头颅的平面,更有年画、门神、对子、絮子、香火、鞭炮,数不清的吃的穿的和用的。大年三十灯火通明,到处贴着小心灯火、身体健康、米面成山、抬头见喜、步步高升、槽头兴旺、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批一家之主。正月里人们敲锣打鼓,放电影、耍社火、唱大戏,而小虫子依然像往常一样悠闲。博物馆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是一个老人的失忆和记忆,一只蜘蛛的过去和未来。秋天的红树叶,雪地上一行猪的脚印。所谓变化只是插曲:有一天,尘土飞扬的小路上突然出现一辆小汽车,人们看到另一个博物馆中的一男一女,看到他们整洁的衣服,听到他们礼貌的谈吐,随后便有几个人去那里工作,整天围着机器转。博物馆里偶尔发生地震、瘟疫、饥荒,有人从一个博物馆逃到其它的博物馆,他们的后人便将另一个博物馆当成故乡。博物馆里的人都是一个一个地死去,人们以为这就是规律。所谓的事物平淡无奇,他们和人一样出生入死。家谱和香火,苹果和点心,从牌位上浮现出的一张脸。这是事实:谁也无法走到一棵树里去。博物馆里的树木可以做成棺材、车子、墩子、柜子、箱子、匣子,但在此之前早就有了锛子、刨子、凿子、铅笔、墨斗和曲尺;泥土可以做成瓦、糊基和砖头,石头用来打墙、盖房,做成碾子、碌碡和磙子。感冒、发烧、咳嗽,眼病、耳病、鼻病、脑病、喉病、心病、肺病、肝病、胆病、胃病、肾病,这些痛苦属于人甚至同样属于牲畜。博物馆是存在的,沉浸在病痛中的人以为并不存在博物馆,只有疼痛本身,但这完全是荒谬的。博物馆里的谚语比芝麻多,有些是关于季节的,有些是关于植物的,有些是关于动物的,有些是关于人的。博物馆里的俗语比星星多,耳熟能详的有:一碗水端不平,有话放到桌面子上说,瞎雀儿碰到个好谷穗子,狼在坡呢气在锅呢,碌碡飞上天总有落地的时候,核桃托生的造下砸着吃,低桌子高板凳都是木头,文魁武魁不如半斤锅盔。博物馆的地下埋着断裂的兵器和枯骨,人们偶尔挖出来他们所不理解的事物或形象。一个始终鲜活的博物馆:斧头剁掉的在地上蹦跳的手指,铁锨斩断的两截蹦跳的蛇,拔掉了大腿依然蹦跳的蚂蚱,它们出现在眼前和显现在记忆中似乎是一回事。一个粪便的博物馆:牛粪、羊粪、猪粪、鸟粪、人粪。麻雀做导游,狗敲梆子蝇子唱。人们使用尿壶、尿桶、尿罐,而小虫子从不需要这些。蜗牛的大卡开过牙长一点路,河蚌的铙钹夹住孩子的手指头。博物馆无所谓大小,说一个大博物馆是由一些小博物馆组成的只不过说小东西构成大东西。松土的蚯蚓有着光荣的传统,随波逐流的果子是最好的地理学家。对博物馆的描述不需要预设任何对立的观点来展开,事实上人和事物的关系已经构成叙述本身的动力。只有少数人认可博物馆这一名称,大多人都以为要紧的是上帝、自然或具体的东西。有人以为事物只是幻象,或许昆虫鸟兽对人的意见也是这样。博物馆的将来到底怎样谁也不清楚,但拉电缆的工人、铺铁路的工人已经像蚂蚁一样出现了。有人对博物馆的变化感到痛苦,但穷人家的孩子却以为面包和橘子更好吃。婚丧嫁娶的二胡唢呐早已变成了洋鼓洋号,而蟋蟀还是一副落后的老样子。见过世面的人夸夸其谈,坐井观天的青蛙看不到任何改变。圆规、尺子、三角板、铅笔、钢笔、圆珠笔;博物馆里有了第一张地图,大人、孩子却在地图上找不到自己。博物馆的变化并不值得炫耀,因为事物的过去、将来永远属于它自身。所谓的空间作为一个巨大的迷宫,无论有怎样的改变人和牲畜照样迷路。时间代表博物馆的秘密,时间既是日上三竿、太阳照到门里、一袋烟工夫,又是某人的钟表和手表。博物馆是立竿见影的博物馆,草行露宿的博物馆,空穴来风的博物馆,土崩瓦解的博物馆。博物馆的变化非常明显:河里的石头、沙子越来越少,河床见底,装着铁门的院落、楼房却多了起来。人们去另一个博物馆工作,人们对另一个博物馆知道得越来越多,人们说那是一个异常豪华的博物馆,花花绿绿的博物馆,里面又有无数博物馆的博物馆。然而,另一个博物馆仅仅意味着金子,乡村博物馆却意味着金子般的生活。自行车、电视机、收音机,皮鞋、领带、胸罩,博物馆里不时出现一些新东西,这些东西是一点一点出现的,这些东西由于人的拆分、组合,和若干世纪以来的钉子、铁丝一样仅仅代表更新鲜的玩意。同时人们的语言发生了变化,有些字的声调变软,舌头更靠近牙齿,有些发音纯粹是多出来的。这证明在博物馆之外确实存在另一个博物馆,但到底是怎样的博物馆依然有待考证。有人骑驴找驴,想在博物馆里建造博物馆,这只能说他们还不懂得博物馆的内涵和外延。博物馆里的陈列无穷无尽,但在漆黑之中又是另一番样子。它们的丰富导致了所有描述的冗长或丰富,而秩序使人轻信简单。人们并不留恋过去,事物以往的形象要么完全消失,要么隐藏进一块块无比坚硬的石头中。或许思想是荒谬的,人们正好没有胡思乱想,只管赚钱吃饭,而昆虫鸟兽对活着这件事连想都不想。博物馆不是世俗的,因为我们永远不能忽略人之外的东西。人、动物、植物、矿物,这种分类过于肤浅,臭虫、苍蝇绝不会同意。天堂或地狱,它们或许是存在的,它们属于其它的博物馆。博物馆是板上钉钉的博物馆,盖棺论定的博物馆,日薄西山的博物馆。有人以为博物馆的秩序可以用一副扑克牌来代表,五十四张牌代表五十四种最基本的分类或秩序,但也有人质问为什么就不能是麻将。博物馆中的树木在村子里只是点缀,而在野外却是大片大片地在一起。博物馆没有馆长,如果有也只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人或孩子。博物馆这一名称是虚幻的,事实上任何一件东西都可以写成长篇大论。没有被命名的事物是幸运的,它们正好拒绝了描述本身的自以为是。人们喜欢在大路上行走,而小虫子有更细小的道路。博物馆不是一成不变的,但也不是瞬息万变的。博物馆是存在的,要证明这一点完全可以通过无穷枚举法。但它的不朽是可疑的,因为缺少任何东西的支撑,哪怕一只蟋蟀默默无闻的支持。

2006年5月6日-6月10日


之三<大铁锤传>

关乎记忆中的一条河流,或记忆的河流

我们的主人公叫大铁锤。他从事艺术工作已经有二十年了。关于他的过去,我之前知道得不多。他仅仅说过,他来自中原腹地的某个小村,祖上好几辈人都是石匠。这样看来,他的出身是很卑微的了。但是,他常常会大声地背出《史记》中的一段文字,说他是刺杀过秦始皇的大铁锤的后裔(有时他背的是中学的那篇《大铁椎传》)。他最著名的一件作品,是沿着终南山下的一条河流不停地砸石头,批评家因此送他大铁锤这个外号。人们很想知道大铁锤是谁,而且想搞清楚这个看似荒唐的艺术行为是怎样形成的。很幸运,那天,艺术家向我讲了他的故事,我用录音机记下他的讲述,仅对一些明显的口误做了修改。所以关于他的传记,完全是货真价实的自传。

四十年前,一个孩子在古博浪沙的某个小村呱呱落地,这就是我。我的爷爷、父亲都是村里叫得上名字的石匠,谁家要盖房,他们就会去河里帮人家砸石头。或许是他们的手艺不好,他们凿的碌碡、石狮子什么的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我只记得砸石头。在那些像梦一样遥远的清晨,当我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我便听见河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的身体还算健康。等我长到桌子那么高的时候,就不得不提着铁锤帮大人干活了。砸石头是很苦的差事,如果锤子握得不牢,手就会给震出血来,所以我从小就厌恶这门流血流汗的手艺。
七岁那年,我上学了。父亲的意思是,只要能识几个字会些简单的运算就行了。我的成绩不好不坏,不过对我来说,能不砸石头就已万幸。我希望自己以后不要做石匠,不去碰那黑不溜秋的铁锤。记得在这个时候,我知道锤子是一种很厉害的武器。这是一个奇妙的变化:锤子不但能砸石头,而且能砸人。我很喜欢小人书里的李元霸、裴元庆、岳云,不过这几位少年英雄的惨死打击了我,让我这个孩子唉声叹气,所以对他们的锤子也就渐渐淡忘了。但是十四岁那年,有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锤子的想法。
我的语文成绩平平。语文课本好长时间了还是新的。我尤其不喜欢古文,因为它需要翻译,所以上课总打瞌睡。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当那位圆得像气球一样的语文老师用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大铁椎传”几个字时,我早已昏昏欲睡。“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我神志不清地趴在桌上听着老师的串讲。“一贼提刀突奔客,客人呼挥椎,贼应声落马,马首裂。众贼环而进,客奋椎左右击,人马仆地,杀三十许人……”我几乎是在梦中吃了一惊:原来铁锤有这么大的威力!
一个石匠的后代对这样一个故事的记忆比谁都刻骨铭心。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崇拜这位豪气冲天的大英雄。在当时的我看来,一个人砸石头不算手艺,能砸三十几个人才是真正的手艺。我没有多想“椎”和“锤”这两个字的差别,也没有留心这位草莽英雄能写一手漂亮的楷书,只是在精神上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鼓舞。但是后来,当我知道还有一位前无古人的大铁锤,他连大名鼎鼎的秦始皇都敢刺杀时,这位清朝大铁锤的形象便在我的心灵深处渐渐模糊了。
“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我不记得那位胖胖的语文老师当时是怎么糊弄我的,总之这个故事他讲得草率。直到我十七岁时,我才清楚地知道了秦朝大铁锤的故事。然而在我听到、读到的所有故事中大铁锤都是配角。于是我按自己的想法杜撰了这位盖世英雄的传记。
两千二百多年前,一位古魏国的石匠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因为他力大无穷,能抡起一把重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锤,所以人们都叫他大铁锤。当时,秦始皇已经扫灭了中原六国,有一位叫张良的韩国公子哥一心想刺杀秦始皇,当他听说邻国有这么个响当当的人物就赶紧来找。大铁锤沉默寡言,却是一条有志气的汉子,听了张良的激情演说,立即便答应下来。不久,机会来了。这天,秦始皇东游归来,路过魏国地界博浪沙,几十辆黑色的辇车滚滚而来。大铁锤和张良身藏兵器,埋伏在路边高地上的树丛里。咔嗒咔嗒的马蹄声扣人心弦,大铁锤和张良从树叶中窥见车队越来越近。一眨眼工夫,车队到了跟前,张良愤怒地指指点点,大铁锤跃身而起,一声大吼,端起一百二十斤的铁锤砸向秦始皇的辇车。辇车哗啦啦粉碎,顿时血肉横飞。铁锤当然没有砸到狡猾的秦始皇。车队惊魂未定时,大铁锤和张良早已不知去向……
当我长大成人,我才真正意识到大铁锤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古博浪沙这里。我记得很清楚,有人说那是一种瓜形的铁锤,几十年前村里还能见到。出于数学兴趣,我那时还认真地研究过锤子落地的抛物线。一个跃然纸上的故事会衍生出很多细节,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这些。附带说一下,我也听说过张良拾鞋学兵法的故事。这个活灵活现的故事给我的印象同样深刻,那只掉到桥下去的鞋子和大铁锤就像石头上砸出的火星一样,成了我年少时代最强烈的记忆。
后来,我找到了刺秦的遗址,看到了刻写着“古博浪沙”几个大字的石碑。我查找了很多资料,拜访过当地文化馆的专家。虽然我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但我以为大铁锤就是我们这里的人。我为古博浪沙出过大铁锤这样的英雄而感到自豪。我甚至认为自己就是大铁锤的后裔。我从铁锤中获得了力量。很奇怪,我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疾恶如仇。
但是我们这个时代始终显得繁荣、平静。我没有不同戴天的仇人,找不到秦始皇那样的恶人去刺杀。我的精神最终失去了神采飞扬的英雄,只留下了对一些固体事物的美好回忆。
我对石头以前没有多少感情。叮叮当当的声响曾经惊扰过的清梦。然而当我重新认识了锤子,我也就理解了很多。石头的确是过分僵硬的东西,但是因为它们参与了父辈的生活因而逐渐在黑暗中闪光;一条河里的石头,形成怎样壮观的景象,这的确是对人的想象力的考验;成精的石头变成老人,故意把鞋子摔到桥下,张良耐心地捡鞋,为老人穿上,因而得到了《太公兵法》;“落井下石”:这个成语给予一个少年的不是形象的说教而是鲜明的力量;人群中的一个人就像石头中间的一块石头,他的命运往往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渐渐找回了对石头的鲜活记忆。
我的“艺术的起源”追溯起来就是这样。锤子和石头是凝固在我生命中最有力的东西。虽然那只神秘的鞋子有时也会出现,但毕竟只是插曲。我庆幸自己没有成为鞋匠或制鞋工人。或许是冥冥中的注定,我的命运始终追随着父辈。自从我鬼使神差地踏上艺术道路之日起,锤子和石头便在我的作品中时隐时现。我需要一次全新的突破,需要更为彻底的艺术。所以在而立之年我痛下决心,构思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沿着一条河流不停地砸石头,时间限定在我的后半生之内。这样以来,我的生活之路和艺术之路就完整地重叠成了一条道路。
但是这样一种选择存在很大的困难,不是单凭“精神”就能解决的,需要充分的规划和执行。就像坐久了需要躺下来,我想换一种思路向你详细地说说我这个作品,我的困惑和见解。
首先,我应该选择怎样的一条河流。河流是大地的血管,到处都有闪闪发光的河流。虽然我时常想起故乡的那条河流,但它在我的思想中仅仅作为起点。我二十岁以后一直工作在古秦国境内,这和祖先的刺秦活动有微妙的关联,所以我便就近选择了终南山下这条满是石头的河流。
从哪里开始我的工作需要精心设计。我不可能像胡乱地杀鱼那样随意地踏入一条河流展开我的工作。我赞同事物的“起点”和“终点”,但对我来说河流的终点才是我的起点。河流的源头和末梢往往像树根和树梢一样难以找到。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了这条河流的尾巴,从尾巴上开始了我的工作。
用什么砸石头也很关键。以前我以为用锤子砸是天经地义的事。石头不会自行裂开或粉碎。我不可能用拳头砸,只能用锤子砸,用铁锤砸。我不是在砸核桃、钉钉子。我的艺术必须充满力量。因此我选择了头颅大小的柱形的铁锤作为我的工具。
应该砸多大的石头非常重要。如果我要把所有的石头都砸碎,那我便寸步难行。我小时候玩过小石子,但是如果我连它们都砸那就简直成笑话了。因此我主要选比锤子稍大的石头来砸,有时也砸鹅卵石。至于是仅仅砸开还是砸得粉碎则不需要钻牛犄角。
砸石头是不是艺术似乎很成问题。通过人力和铁锤使石头裂开甚至粉碎,这样简单的行为再正常不过。如果砸石头是艺术,那么砸核桃、钉钉子也就是艺术。所以我的工作一开始就遭到了某些同行的蔑视和嘲笑。
砸石头是个人行为,不是集体行为。虽然集体的劳动始终作为艺术的起源和基础,但真正的艺术始终是个性化的。艺术家不是戏子。艺术完全可以不是“表演”。所以我不需要什么助手,甚至不需要观众。
为艺术牺牲一切不是我的本意。可我的生活来源是个问题。我曾经设想把砸开的石头卖给需要它的人。然而这样以来我的工作就不是艺术而成了买卖。所以我必须一边工作一边做点其它的事情以求糊口。
石头到处都有,这是我进行创作的条件,但是如果我只有一把铁锤,那么我的艺术还是难以完成。我不想要任何赞助。我也不可能用石头砸石头。用砸石头来养活自己不是我的想法。所以我很情愿夹着这半条不为人知的、非艺术的尾巴。
由于多年养成的习惯,我的饮食非常简单。许多天我只带一些干粮,饿了吃一点,或在山上采一些果子;渴了趴下来喝一点河里的水,或在附近的山上找一点泉水喝。我感觉这样的生活对我的工作大有裨益。
一开始我的工作进展得缓慢。因为要把一条两丈多宽的河里的石头砸开或砸得粉碎,需要很长的时间。饭要一口一口吃,石头要一块一块砸。我是在砸石头而不是用针扎蚯蚓。工作的确艰难,往往是好几天了我还在原地打转。有时我砸了一整天却只砸开半块大石头。
我的艺术纯属个人行为,但时常会打搅村里人。因为他们也在砸石头。他们砸石头当然是用来盖房子的。如果我想要毫无遗漏地砸石头,那我就得先用铁锤砸倒他们。但我不能那样。因此我只能避免和他们发生冲突,尽量绕开他们从而专心自己的创作。
砸石头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不过一个人砸得投入时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很多次我砸得兴起,连人家平常洗衣服的石头都砸了,因此我常常遭到泼妇的辱骂和攻击。不过我天生善良,她们在我的印象中始终是模糊的。
我常常碰见一些孩子,他们在河边放牛、拔草、打水漂。我看着他们活泼的身影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也时常因砸烂了水中的石头而惊跑了鱼虾或螃蟹,但我似乎并不应该为这种“艺术的惊扰”而感到过多的羞愧。
我所做的确实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虽然我对石头抱有感情,但它们依然会伤害我。有时砸飞的石片会扎破我的身体,飞散的石头粉末也会刺伤我的眼睛。铁锤也是这样。有时我用力过猛,会砸到自己的脚,或摔倒在石头上,碰坏自己的身体。但我从未因这样的困难而止步不前。
我们这个民族有着博大精深的石文化。在此之前,我迷恋过盘古开天、女娲补天的传说,研究过一些石器文化、建筑艺术、石刻艺术的文献。我曾一度沉浸在一个满是石头的世界里,创作过石器系列、仿石鼓文系列的作品,对艺术有了透彻的理解。不过现在对我而言石头仅仅在裂开中才形成艺术。
我的工作一上手就充满了激情。这可能跟我以往的自我教育有关。当一块块石头噼里啪啦粉碎时,我想到的往往是头颅的咔嚓嚓碎裂,辇车的哗啦啦粉碎。我就在这样野性的狂喜中坚持了好长时间。
我对锤子一直怀着深厚的感情。有时我几乎会像清朝的大铁锤那样抱着家伙睡觉。我曾在一本连环画中看到过骨朵形、蒺藜形、蒜头形的锤子。我在夜晚看到划过天边的流星,想到的是一种奇怪的兵器:流星锤。
工作目标明确,这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我从不在意石头上绽出多少缝隙。那些缝隙的确比掌纹还要曲折。一块石头从缝隙处一分为二,像分家的兄弟突然向两边倒下去。这时我擦把汗水,才真正感到欣慰。
腰酸背痛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要命的是我的手上常常会磨出血泡。往往在这个时候我依然咬紧牙关,继续工作。于是我的血就顺着锤把流到了锤头上,再流到石头上,渗进沙子里。
砸石头是体力活,但也需要技巧。我慢慢学会了调整自己的心情和体力。我常常躺在河道中那些高大、平整的大石头上休息。不过冬天时石头冰冷而又生硬,炎炎夏日往往炙手可热。
一条满是石头的河流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我对石头的颜色、形状毫无兴趣。但是当黑不溜秋的铁锤砸在一块石头上时,我依然惊诧于一个清清楚楚的黑白世界。
古往今来,水都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但这和我的工作毫不相干。我不想理解水和石头是什么关系,这种关系追究起来非常困难。但我的工作的确像把手掌放在水流中那样纯粹、朴素。
我的创作称不上如鱼得水,但总的来说进展顺利。不过冬天时河里结冰,工作起来异常吃力。我常常向手心哈着热气,一边费力地砸石头一边咔咔地敲开挡路的冰块。
虽然我的工作异常艰苦,但我愿意以苦为乐。我总是睡在岸边的避风处,裹着我的旧毛毯。常常是在清晨,我还没有张开眼睛就已听到了清脆的鸟叫声。我在河边洗把脸,扛起我的铁锤就来到了河道中。
我的手上已经磨出了老茧。我感觉这样更有利于我的工作。就像在游泳中学习游泳,我也在砸石头中学习砸石头。很长时间过去,我感觉我的体魄和耐力都得到了极大的锻炼。
我一直信心十足。我告诉自己我的艺术决不能夭折。但有时我会莫名地想起那几位惨死的少年英雄。我最喜欢“天下第一”的李元霸。他力大无穷,能把宇文成都撕成两半,但却害怕打雷,一打雷就吓得钻到了桌子底下。我感觉我也有类似的懦弱和惧怕。
我的创作在很多人看来是“攻击性的”。但我以为我比谁都懂得石头。石头的历史比人的历史更悠久。它们是千年的风沙乃至草木鸟兽的尸体形成的,是大自然的杰作。我们往往夸大了人的力量、艺术的力量;我的作品即使差到极点也是对上天的有效模仿。
很久以前,我不知道锤子是怎么制成的。在我小的时候我以为锤子、石头和树木一样是一直就有的。后来我知道锤子和铁匠有关,但也只是一知半解。而我需要的锤子大都是从小镇上的杂货铺里买来的。
在我工作的时候,我也碰到过一些同行。我记得有一次,一位年轻的艺术家用毛笔在相距很远的一些大石头上逐一写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几个大字,然后拍照,做记录。我至今都搞不清这到底是不是艺术。
我也见过那些所谓的赏石家来河里找石头。他们往往是一些上年纪的人。他们能从石头上看出龙的形象、牛的形象、人的形象,找到某种自然的情趣或精神。但或许因为我贫贱的出身,我以为这样的艺术只是一种有闲阶级的胡闹。
我的铁锤使用过半年便磨得光亮,而且有些秃了。所以我过些日子就需要换一把铁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用干别的活计赚来的钱购买铁锤。不过这可能是我最需要购买的东西了。而且用坏的铁锤还可以在村子里交废铁。
在残阳如血的背景中砸石头是一件富有诗意的事情。但像砸石头这种沉重的工作没有几个人愿意来做。当我在夜晚一边欣赏着漫天星斗一边工作,我会想到千百万年前砸石头的原始人,想到岩石上质朴的图画,把自己想成一个与猛兽搏斗的野人。
我所选择的这条河流有多长我不知道。它在大地上画出了怎样的图形我并不清楚。以前我在资料中看到过很多记载,但都不一样。河流总有自己的历史。几乎所有的文明都是从石头开始的。石器时代的人是怎样在河边生活的呢?我常常会在喘息时望着奔流的河水出神。
很长时间以来,我见到过这条河流的许多支流。这些支流大多来自山野,里面也有许多石头。有时我感到犹豫,我是否也该把这些支流的石头砸烂,一直砸到山上去?但是这样以来我的艺术就会被无限推延,缺少一个能够想到的、完美的终点。
我难以容忍“锤子”在秦人的语言中竟然是那样的下流。这是我成年以后在异地最痛苦的发现。他们把锤子说成是男人身上“那块著名的肉”,用一种无耻的言辞攻击他人。但这种龌龊的修辞丝毫没有改变我对艺术的执着。
一种探索的热情始终鼓舞着我。砸石头是不是艺术在我工作很久之后已经不重要了。就像人们习惯了生活和自己的职业一样,我也习惯了砸石头,在砸石头中找到了自己的乐趣。
我的工作并不需要什么改进。像砸石头这样的活计朴实而又充满张力。所以即使批评像沙子一样多我也不会在意。何况我远离了人类,能欣赏叽叽喳喳的机会越来越少。
我也从不记所谓的艺术笔记。我认为数字是虚假的,一天能砸开多少石头并不重要。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艺术必须和真实的东西打成一片,文字符号已经失去了意义。
在毛毛细雨中砸石头多么幸福。不过有时突然之间下起暴雨,河水涨得老高,这样我就不得不停止工作。在我休息的时候,我总能看到河里漂下来木头、南瓜什么的,有时还有牲口或人的尸体。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总以为是自己的精神出现了幻觉。
我喜欢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美景。我也有我的烦恼。我一直是沿着河流向上砸石头的。我的手掌、脚丫子都是朝前长着的、朝前工作的。不过洪水往往会把上游的石头冲到下游。所以天晴时我会时不时地返回到下游工作。
我时常想起自己的父辈,他们默默地生活,默默地死去。我也常常想到两千二百年前的那位大英雄,他因自己的奋力一击不得不隐姓埋名。在我的父辈和祖先之间,我已经做不出选择,我认为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也因此将名声看得淡薄。
我对沉甸甸的锤子负有责任。我想起我曾在一位老人家里看到过一本破破烂烂的革命手册,封面上有一面依然鲜艳的旗帜,旗帜上画着交叉的锤子和镰刀。我认为这种锤子是自古以来的延续,比镰刀更为醒目,更能代表我们这个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
有时我也会为自己庆贺一下。从事这么艰苦的工作光有耐心还不够,我必须给予自己精神的糖果和点心。当我连续几个月砸出好几米远时,我会采集许多野果或从镇上买回一点烧酒来犒劳自己。
砸石头是艰巨而又光荣的工作,来不得半点虚妄。有一种天真的幻想:只要在心里想一下所有的石头就灰飞烟灭了。但我早已不是孩子,从未受到这种“懒汉思想”的蛊惑。
不过有时我也怀疑自己: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后半生投入到这样一件荒唐的事情上来?石头中没有秘密,为什么我要像敲开核桃一样不停地敲开一块块石头?一直重复某种动作,像砸石头一样反复地砸石头究竟是在干什么?但这样的疑问总会在我奋力挥动锤子时渐渐消失。
在这种永无有尽头的工作中,我消耗着自己的激情却培养了理智。我感觉自己感情中的痛苦、喜悦、愤怒、平静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是一种旭日初升时的饱满的存在。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很难工作。当我在河边翻来去覆睡不着时,我就会站起身来,在漆黑中走一走。我告别了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夹着半条羞答答的尾巴,做着一件鸡蛋碰石头似的工作。这种工作看起来确实只是“个人的事业”。
我常常想:锤子是一种为了生活而制造出来的东西。作为有力量的人,始终需要攻击某种东西。一个人活着,他活着就必须把自己像箭一样地射出去……但是这样的想法过于武断,所以我常常用自己笨拙的动作将这种聪明的思想粗鲁地打断。这个的过程如同锤子砸在石头上反而被弹得老高。
这条河流的源头是怎样的对我来说显得不可思议。但这种不可思议正好处在我的艺术理解和作品之内。像朝圣者或磕头虫一样不断地磕头始终是我的态度。所以我必须尽心竭力地创作,期待在生命终结之前能抵达源头。
我的工作所引起的关注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广泛。虽然一开始赞扬和嘲笑的声音都很强大,但不久就像炊烟一样消失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自己鼓舞自己。不,或许是锤子鼓舞着我,石头鼓舞着我。一块慢慢裂开的石头会给予人多大的幸福啊,叮叮当当的声响多么美妙动听啊。那位古希腊人的原话我记不清了,但我以为我的工作正好富有他所说的“宇宙中的正义感”。
我所理解的河流早已变得鲜活无比。我所理解的石头已不再是僵死之物。人群中的人如同石头中间的石头。陈子灿,宋将军,大铁椎;秦始皇,张良,大铁锤,我感觉他们都是一块块赫然醒目的石头,挺立在时代生活的潮流中。
我的艺术环境始终在变化。河流时而出现在田野,时而出现在村庄中。“石头穿鞋子”:当我经过一座座木桥、石桥、水泥桥时,我都会下意识地想起那只掉到桥下去的鞋子,想到石头变成的老人,因此也便多了耐心或恒心。
我的工作似乎专注于破坏,而从不创造、建树。和利用石头打地基盖房或制作碌碡磨扇的人相比,我的工作显得毫无意义。但是很奇怪,我的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一只睁着铜铃眼睛的石狮子。
一个人来到世上总得干些什么。就像一个人陷入了某种无聊的职业,我一心一意地做着砸石头这件笨拙而又震撼人心的工作。我是在最平常的意义上使用笨拙和震撼人心这两个词语的。事实也正是如此。我的精神常常被嘲笑成是“锤子精神”,但我以为我做得远远不够。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完成我的作品,对于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有人说,这样会形成一种封闭的视野,但对我来说能砸石头已很满足。说得冠冕堂皇一点,能够和事物站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道路。也就是,艺术家需要强烈的“闭嘴精神”。所以我只需要向你这位严肃的批评家讲这一次就够了。
我对艺术的理解总的来说就是这样。我们时代的艺术最大的特征在于智力的精巧,而我认为人的体力同样重要。体力是自然的馈赠,艺术家必须尽心竭力地使用自己的体力。所以一个人仅在精神上砸石头是不够的。也就是说,艺术必须像山崖上的远古图画那样结结实实、惊心动魄。
然而我现在非常担心这种力量。我的体力明显大不如从前,我的两鬓已经出现了白发。虽然打哈欠、伸懒腰绝对不是艺术,但艺术始终需要充分的闲暇或自由。
我的铁锤的手把有时会坏掉。为了重新安上需要浪费很多时间。因此我对砸石头这种艺术也就有了更深的理解。但这种理解和老年人的栽花种草完全不同,而是和“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的失败有关。
我有时生病,身体不听使唤。我的铁锤越来越钝。我感觉自己是在用一块废铁敲打着空气。我为我的无力感到绝望。这时那些惨死的少年英雄便突然浮现在我眼前。我感到一种命运的逼迫。我究竟是艺术家还是疯子?李元霸以锤击天结果了自己,我是否也该神经错乱地杀死自己?
我的心理变得有些孩子气。我常常想到小时侯的故事,毫不相干的故事。譬如有一家的牛钻进了石头缝里,人们使劲拽却只拽出半条尾巴,牛不见了!譬如狼在上游喝水,却污蔑下游的小羊弄脏了水;“不是你,就是你爸爸,说着就向小羊扑去……”
砸石头是不是艺术从头到尾就是个问题,而且像我这么搞的确史无前例。锤子有很多,而我仅仅关心了一种。我也有现代生活的记忆。拍卖行的人一锤定音:“成交!”难道一个人一直歇斯底里地这么敲也是艺术?
就像一只鞋子掉进了深渊,有时我害怕自己会意外地死在这条河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确定会有这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到处都是的石头就是我的陪葬品了。如果有谁看见,很可能用石头将我埋葬,那么数不清的石头将会守护一个渺小的石头的朋友或敌人。但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我未竟的事业便成了永远的遗憾。
我常常梦见自己不是在砸石头而是在钉钉子。我是在用巴掌砸石头而不是用锤子。我梦见石头上深陷着我的手印,河道里到处都是白石头,到处都是我的血手印。
但是我没有退路。我像锤子一样顽固。我像石头一样坚定。我很少叹气。很少留恋岸边的风景。我愿意吐血而死。我愿意暴尸荒野。我在病痛中激荡空气的精神,就像我们这个民族始终富有朝气一样。
我非常理解,用锤子砸石头就像用斧头砍树一样始终作为一种必然的相遇。我坚持这种相遇,我在石头中间砸石头,沿着石头滚下来的方向前进。我想到天上也是石头,我是否能沿着这条河流一直砸到天上去,砸到一颗星星上去?
其实,我对到处都是的石头怀着深深的敬畏。我们的祖先曾经敲打出石器,曾经在石壁上刻写文字。而今,我的艺术只不过是凸现了这种古老的、醒目的、像双手发麻一样绵长的关系。
我的工作究竟有多大价值我不能确切知道。但我以为用这样一个作品来完成自己的后半生是合适的。认真说来,我的艺术和“剪刀石头布”的游戏一样富有情趣,所以即使是梦中我也在吃力地工作。
我做这个看似荒唐的作品已经整整十年了。我认为我还能坚持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在广袤的天空下砸石头对我来说是幸运的。叮叮当当的声响始终鼓舞着我。我只能在这条道路上耗尽我自己。

2006年10月1日-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