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7日星期二

约翰·凯奇自述


我曾经问过ARRAGON,问他历史是怎样写成的,他说“你不得不去创造它”。现在,当我希望描述在生活和工作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事件和人物时,只能说所有人都影响过我,所有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事件都影响着我。

我的父亲是一位发明家,总能为各类难题寻到解决方案,例如在电子工程,医学,海底旅行,透雾观察,无燃料太空飞行等研究领域。他曾告诉我,如果有人说“不能”,这就意味着你该去做什么。他还说过我的母亲永远是正确的即使她在出错。

我的母亲对社会很有见地。她是林肯研究俱乐部的创始人,起初在底特律后来在洛杉矶。然后她成为《洛杉矶时报》妇女俱乐部的编辑。她从来没开心过。父亲死后我问她:“为什么不拜访一下在洛杉矶的家,您可以过的愉快一点”。她答道:“约翰,现在你完全明白了,我从来不喜欢什么愉快的生活”。当我们周日出行的时候,她总会抱怨这也没带那也没带。有时候她会离开家说她再也不会回来。父亲很有耐心,总是说:“别担心,她一会儿就回来”,以此来平息我的恐慌。

我的父母都没有进过大学。我进去了,但两年后又出来了。由于想成为一名作家,我告诉父母我必需去欧洲增长见识,这远比继续呆在学校更为重要。我对上百个同班同学坐在图书馆看同一本书感到震惊。我没有象他们那样做,而是潜入书海,读到的第一本书,是由一位姓名开头为字母“Z”的作者写的。我获得全班的最高分。这使我确信学院制度存在弊端。我离开了。在欧洲,我被Jose Pijoan说服放弃了对华丽的歌特建筑的研究,并在他的介绍下开始研究现代建筑,他安排我去描摹希腊各大城市,有多利安式,爱奥尼亚式和科林斯式的,从此我开始对现代音乐和绘画产生了兴趣。某天,我无意中听到这位建筑师对一些女孩子说“若想成为一名建筑师,你就必须把终身奉献给建筑学”。于是我找到他并对他说我要走了,因为我对建筑以外的某些东西更感兴趣。那时候,我正在念惠特曼的《草叶集》。出于对美国的热爱,我写信给母亲说“我要回家了”。母亲回信道“别傻了,尽可能的多呆在欧洲吧。吸收一切你能吸收到的美好事物。也许你以后没机会去欧洲了”。我离开巴黎,开始了绘画和作曲,起初是在马略卡。那些音乐是我用一些再也想不起来的算术方法作出来的。对我来说那些东西不象音乐,所以当我离开马略卡的时候留下了那些手稿以减轻我的行李。在塞维拉的某个街道角落,我意识到,同时发生的视觉和听觉事件能够集中唤醒个人的体验并且产生乐趣。从此我开始沉迷于剧院和马戏团。

随后我回到加里福尼亚,在太平洋的围护下,我用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一些原文和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合唱写了一些歌。我曾经在高等学校学过希腊语。这些作品都是在钢琴边临时写就的。斯泰因的歌曲,就是把草稿上一些重复性的语言变成重复性的曲子。这时我遇到Richard Buhlig,他是第一个弹奏勋伯格(Schoenberg)第二号作品的钢琴家。尽管并非作曲方面的老师,他还是同意负责教我写音乐。经他介绍我去了Henry Cowell那里,在Cowell的建议下(这些建议的基础是我那首25调的曲子,这些调子尽管不连续但也充满色彩,并且在重复曲子之前,必须先用一个声音唱完这25调),我该先去Adolph Weiss那里作为跟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学习的准备。当我请求勋伯格教我时,他说“你可能出不起价钱”。我说,“别提钱,我身无分文”。他又问“你是否会把终身奉献给音乐?”这次我说“是的”。他说他将免费教我。我也放弃了绘画专心研习音乐。两年后,我和他都清楚意识到我没有和弦感。对勋伯格来说,和弦不仅是增加色彩,而是结构性的。这也是人们鉴别两首曲子的方法。因此他说我永远也写不了音乐。“为什么?”“你会遇到一堵墙而你永远也穿不透他。”“我会用我的脑袋撞这堵墙撞一辈子。”

我成了电影制作人Oskar Fischinger的助手,为他的一部电影准备配乐。有天他偶然说到,“世界上的每件东西在振动之下都将显出它的灵魂。”于是我开始敲打,描摹,聆听然后撰写打击乐,并和朋友们一起演奏。这些作品由一系列短小的主题组成,每个主题有相同长度的声响和静音,每个主题都被安排在圆周上,因此可以循环进行。我们没有使用固定的乐器,通过试演我们找到并租了一些乐器。我也没租太多因为当时非常拮据。我为父亲或律师做一些图书馆调查工作。这时我和Xenia Andreyevna Kashevaroff结婚了,她正跟随Hazel Dreis学装订。由于同住在一间大房子里,我便在晚上和装订商们演奏我的打击乐。我曾邀请勋伯格来观看一次演出。结果:“我没空。”“一个礼拜以后能来吗。”“不行,我一直没空。”

然而,我找到了舞蹈演员,跳现代舞的,他们对我的音乐很感兴趣并且可以加以运用。我在西雅图的Cornish学校得到一份工作。就是在那里我发现了我称之为微观-宏观的结构体系。一件大作品有几个部分那么单个部分内也该有几个语句。因此整件作品中小节的数目是所有语句数目的平方根。这个节奏体系能够以任何声响表达,包括噪音。或者它不仅可通过声音与静音,也可以通过舞蹈中静止和运动来表达。这是我对勋伯格结构中和音的回应。还是在Cornish学校我接触了禅宗,后来作为东方哲学的的一份子,它接替我进行心理分析。作为作曲家的我私人和公共生活开始受到扰乱。我不能接受学院派说音乐的目的就是沟通的理论,因为我发现当我受良心影响写了一些悲伤的歌曲后,公众和评论家却会发笑。我决定暂时放弃作曲直到我找到一个比沟通更好的理由。在Gira Sarabhai,一个印第安歌手兼手鼓乐手那里,我找到了理由:音乐就是平定心情以接受神的感化。我还在Ananda K. Coomaraswammy的书中找到了理由:艺术就是模仿自然界的动态。我受到的干扰也变少并回头重新工作。

离开Cornish学校之前,我制作了一架精致的钢琴。我是需要一些打击乐器用在音乐或者舞蹈上,非洲演员Syvilla Fort曾有过。但是她跳舞的那个剧院没有两边和后排的座位。那里只有一架钢琴在观众的左前方。当时我为钢琴或打击乐写一些12调的曲子。但没有空间可以演奏这些乐器,我找不到任何一家非洲12调剧院。最后我意识到必需改进那架钢琴。我在弦与弦之间塞进了一些东西。这架钢琴就变成了打击管弦乐器,可以发出大键琴的高音。

还是在Cornish学校,在那里的一家电台我作了一些混合着低音和正弦波的声学音响。我开始了一个系列:《假想风景》。

我花了两年时间,试着在学院或大学以联合资助的形式建立一个实验音乐中心。尽管我在工作中找到了乐趣,但没有找到愿意赞助的人。

我加入了在芝加哥的Moholy Nagy设计学校的教师队伍。当时我受托要为CBS写一段声效,声效工程师告诉我可以尽量发挥自己的想象。然而我写的太不切实际也太耗钱了;这篇作品必须为打击管弦乐队重写,在广播前一天晚上拷贝并预演。这就是Kenneth Patchen的《城市戴着宽边软帽》。在西部和中西部地区作品广受欢迎。Xenia和我去了纽约,但反响在东部就没那么热烈。在芝加哥我们就遇到了Max Ernst,我们一直跟他还有Peggy Guggenheim.呆在一起。我们一贫如洗,却没能如愿找到为电台写声效的工作。我重新开始为舞蹈写音乐并为父母做一些图书调查,当时他们在新泽西。

这时候我遇到了生平第一名家:Robert Fizdale和Arthur Gold。我为两架精制钢琴写了两大段曲子。Virgil Thomson对演奏和我曲子的评论对我很有帮助。可惜观众席上只有50个人。我丢了一大笔我没能拥有的钱财。我被迫写信或者亲自登门去索要这笔钱。然而我每年都组织或演奏一到两部室内音乐或者肯宁汉的舞蹈。并且和他作美国的巡回演出。后来又和钢琴家David Tudor去了欧洲。Tudor现在是一个电子乐的作曲和演奏家了。很多年来我和他一直是肯宁汉专用的两名音乐家。再后来我们得到David Behrman, Gordon Mumma, or Takehisa sugi的帮助。近来为了做其它一些事情(法兰克福的一家歌剧院和哈佛大学的诺顿课程),我离开了肯宁汉的公司。他现在的音乐家是Tudor, Kosugi还有打击乐手Michael Pugliese。

就在最近有人约稿要我写写禅宗和我工作之间的一些关系。我懒得再写一遍,而是把这段插在我的故事里。我把这叫作《我在哪里》。这重复了前面已经出现的故事和后面将要说到的故事。

在我写无结构音乐的年轻时代,尽管有写作方法和精心准备,我的一位老师Adolph Weiss还是经常抱怨说我开始新的作品比写完一首作品还要快。我引入了静音。我是一片空地,就是说,上面会滋长无知。在大学我放弃了中学时代献身宗教的想法。退学去欧洲后,我开始对现代音乐与美术产生兴趣,边听边看然后自己创作最后献身于作曲,作曲在二十年后又被图解使我不时回过头去重新欣赏绘画(印刷画,素描,水彩,和舞台设计)。

30多岁时我听到了Nancy Wilson Ross还有达达以及禅宗的一些演讲。我在前面先写进静音然后加入我作品中不愿归咎于禅宗的部分,尽管我觉得禅时刻处处在变化而且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但我还是不能确定。不管它是什么东西,他给了我一部分乐趣,最近的一次来自Stephen Addiss的著作《禅的艺术》。我比较幸运是在40多岁时有幸在哥伦比亚大学听到铃木大拙(Daisetz Suzuki)关于禅宗哲学的讲座。后来又两次在日本拜访了他。我从未尝试过打座也没想过要去打座。我的工作就是我所做的事情往往还包括写写材料,椅子,桌子。开工之前,我会做些背部运动再浇浇植物,我有两百多株植物。

40多岁我通过实验发现(我进了哈佛大学的隔音室)静音与音响学无关。这是我头脑的一次转变。我的音乐开始致力于研究静音。我的工作也变成无目的的探索。为了如实地反映出静音我发明了一种复杂的作曲方法,该方法使用《I Ching》一样的随机方式,使我的责任由作出选择变为提出问题。
 我经常看的佛教书籍有《黄檗禅师语录》(Huang-Po Doctrine of Universal Mind)(Chu Ch'an's初译,伦敦佛教协会出版);《非如此,非如此》(Neti Neti),作者L. C. Beckett,由这本书(如我在哈佛诺顿课程的介绍所言),我的生活可以描述成一幅图表和《禅宗十牛图》(该版本为结尾时回到村庄接受一个略胖并微笑着的和尚的礼物,而他曾经经历过虚无)。在远离佛教的更早些时候我曾看过Sri Ramakrishna的《福音书》。

Ramakrishna说无论哪种宗教都一样,不过是给不同来路的口渴的人提供湖水,却给这种水起了不同的名字罢了。而且这种水有多种味道。对我来说禅的味道是幽默,不妥协和超然的混合。这让我想起马塞尔.杜尚,提到他我们就不由想起色情。

我给哈佛诺顿演讲的源材料部分来自佛经,这让我想起了曾经听说的一个从不妥协的印度哲人。我问Dick Higgins,“谁是佛教中的Malevich?”他笑了。在《Reading Emptiness -- a Study in Religious Meaning》(作者Frederick J. Streng)里,我找到了,是龙树(Nagarjuna)。

但我是在结束课程之前找到的,我包括进的不是龙树(Nagarjuna),而是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一个服从随机操作的躯体。还有一本好书,Chris Gudmunsen写的《维特根斯坦与佛教》,这本我将在未来断断续续的读掉。

我的音乐现在要用到时间支架,它有时是可变形的,有时则不是。用不到乐谱,各部分也没有有机的联系。有时每部分都写出来,有时则加以省略。我在诺顿课程的主题是回顾作品的一个最新版本的参考。包括:《Method Structure Intention Discipline Notation Indeterminacy》《Interpenetration Imitation Devotion Circumstances Variable Structure》《Nonunderstanding Contingency Inconsistency Performance(1-4)》(出版时为了商业便利,这本就叫第五册) 我发现黑山学院尤其是德国团体对Erik Satie的音乐不甚熟悉。在那里教了一夏天的书也没几个学生听课,所以我安排了一个有关Satie作品的音乐节,午后音乐会上花半到一个小时作些介绍性的评论。在音乐节的中心我作了一个否定Satie和贝多芬的演讲,却发现Satie,而不是贝多芬,是正确的。Buckminster Fuller在Satie的Le Piege de Meduse中扮演Baron Meduse。那年夏天Fuller建成他第一个屋顶,却马上就崩塌了。他笑了。“在失败的同时我学到了该如何去做。”他的言辞让我想起父亲,这是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

就是在黑山学院我做了件经常被说起的首创的一件事情。让观众坐在四个同样大小的三角区域内,四个三角是由一个矩形分割而来,观众面朝这些区域,并让这些区域间的通道成为包围他们的演奏场地。肯宁汉的舞蹈,油画展览,罗申伯格的手摇留声机表演,Charles Olsen或M. C. Richards在听众席外最高层的诗朗诵,David Tudor的钢琴演奏,我自己在另一个听众席外最高层的时常有静音的演讲,所有这些迥异的行为在我演讲的全过程中随机出现。就是在那个夏天的晚些时候,我很高兴地发现,罗得岛新港上,第一次美籍犹太人集会也是这样面对面坐着的。
罗得岛之后我去了剑桥和哈佛的隔音室,在那里听说到静音并不是没有声音,而有神经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无意的声音。正是这次经历和罗申伯格的白色画促使我作了《4’33”》,一首无声的作品,多年前师从铃木大拙时我在Vassar学院就描述过它(详见《一个作曲者的自白》)。

五十出头的时候David Tudor,Louis,Bebe Barron和我在磁带上录了一些作品,这些作品是由Christian Wolff, Morton Feldman, Earle Brown, 和我自己的。由于我的节奏体系观念继承了勋伯格的系统和声,而无声作品源自罗申伯格的白色画,所以我的《易之音乐》由象《I Ching》那样的随机方式作成,这又源自Morton Feldman的曲线音乐,这些音乐由各种调子的韵律构成,而这些调子只被标上高音中音低音来加以区别。几年后,而不是马上,我的研究对象会由结构转向过程,从一个由很多部分组成的实体音乐,转向一个没有开始经过和结果的音乐,象天气一样的音乐。

五十多岁后我离开城市去了乡村,在那里我遇到Guy Nearing,他指点我研究蘑菇和其它可食性植物。在另外三位朋友的帮助下,我们建立了纽约真菌协会。Nearing还帮助我们研究青苔,他曾经出过这方面的专着。当天气太干蘑菇不能生长时我们就把时间花在青苔上面。

六十多岁时,我的音乐和书开始出版。我在社会上做的一切变的有实用价值了。在夏威夷的一次经历使我把目光移向伯克明斯特.富勒和马歇尔.麦克卢汉的著作。在连接南部瓦胡岛和北方的隧道上方,山脊的顶端有开垛口好象中世纪的城堡一样。我问这有什么用,有人告诉我这是向山下敌军射毒箭时做自我保护用的。如今南北双方共享了这个设施。一百年多一点之前,这个岛是被山脊划出来的一座战场。富勒的地图表明我们是在一个岛上,叫做“地球村”(麦克卢汉语)或“地球号宇宙飞船”(富勒语)。于是我开始了自己的日记:“如何改善世界:你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母亲说,“怎么能这样说。”

我不知道那是何时开始的。在21世纪大道Edwin Denby家中的阁楼上,大约是在那个地点而不是那段时间,我写下了自己最初的“超文本”(mesostic)。那是一篇规范的文章,题目里的字母都被大写。从那时起我把它们当诗写,大写字母退到中央,用以赞美一切,维护一切,履行请求,启动我的思维或非思维(《Themes and Variations》是最早的“超文本”系列作品之一,用以寻找写作“超文本”的方法,尽管是从概念入手,但却与概念无关而与如何写作“超文本”有关。)我找到许多不同的写作“超文本”的方法:利用源文本:Rengas(由许多“超文本”源文本组成),autokus,字数有限“超文本”,而且是“球形的”,可以由文字在源文本中随机组合而成。

 我受到Irwin Hollander的邀请去做平版画。实际上这是Alice Weston的主意(杜尚已经去世了。我被要求就他发表一下意见。Jasper Johns也被如此要求,但他说,“我不想谈论杜尚。”我作了一个《不说杜尚》:八幅树脂画和两幅平版画。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使我受到邀请。)我被Kathan Brown邀请去了Crown Point出版社,然后在奥克兰加里福尼亚作蚀刻版画。我之所以接受这个邀请是因为多年前没有接受与Gira Sarabhai同游喜玛拉雅山的邀请。那次远足一直没有成行。我每每后悔。也许能骑上大象,也许会另人非常难忘。。。

 从那以后每年我都会为Crown Point出版社工作一两次,做做蚀刻。有次Kathan Brown说道,“你不能光坐那儿画画呀。”现在我在石头之间画画,一些随机放在栅格上的石头。这些画也成了音乐符号:Renga, Score,Twenty-three Parts,和Ryoanji(从左往右画经半个石头)。在Virginia Polytechnic学院和州立大学教水粉的Ray Kass对我随机作画很感兴趣,在他和他所招募的学生的帮助下,我又作了52幅这样的画。这些曾让我整天与腐蚀制版法,画笔,酸液,它们的火化物质,烟以及蚀刻后的石头做伴。

这些经历产生了一个相关例子,用这种作曲方法我作了一个叫做《在表面》的系列。我发现决定绘画变化的水平线,相应地,在音乐作品中就成了垂直线(Thirty Pieces for Five Orchestras).时间代替了空间.

 在Heinz Klaus Metzger和Rainer Riehn的邀请下,在Andrew Culver的协助下,我为法兰克福歌剧院作了Europeras 1 & 2。这部作品把我和肯宁汉熟悉的音乐及舞蹈的独立与共存带进了与剧院相关的一切元素包括灯光,节目单,舞台布置,道具,服装和舞台动作。

十一二年前我开始为小提琴独奏作《Freeman练习曲》和钢琴独奏《Australes练习曲》一样,我希望作一段尽可能难的曲子,然后在演奏的时候就可以证明没有不能演奏的曲子并打算写32节。然而,已写完的17-32节有太多的音符。许多年来我都觉得它太复杂,我不想搞那么复杂,因此这个曲子仍然没有完成。去年初夏,Irvine Arditti花五六十分钟演奏了那16节,到十一月份还是这个作品只花了46分钟。我问他为什么拉这么快。他说,"原因就在序言里:拉地越快越好。"于是我知道我该如何完成《Freeman练习曲》,我希望在今明两年内完成这篇作品.在有太多音符的地方我会说明一下,"拉的越多越好。"

我不把管弦乐师看作音乐家而是普通人,为此我在多篇不同作品中作过不同的诠释。在《Etcetera》中为了成为和乐队在一起的独奏者,必须让独奏者不时为三个指挥家提供义务服务。在《Atlas Eclipticalis》,钢琴演奏会上以及管弦乐队中,指挥家不再是统治者而是一个提供时间的服务者。在四重奏中,最多四个乐师同时演奏,这四人将不停被替换。每个乐师都是独奏者。给管弦乐团赋以室内音乐的特征。建立一个又一个乐团。把室内乐团建成管弦乐团的规模。各种音乐。虽然我写了十八个部分,但各个部分可以同时演奏或者省略。灵活的时间支架。多变的音乐结构。由此说来音乐是变化不断的试验。另一系列没有潜在概念的音乐是一组曲子,从2开始,然后是1,5,7,23,101,4,2(2),1(2),3,14,和7(2)。所有这些作品中,我在寻找一些尚未被我发现的东西。我最喜欢的音乐是还没听过的音乐。我不听自己写的音乐。我写音乐就是为了能听到从没听过的音乐。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里,许多人已经改变了对音乐效用的概念。有些事物不象人类所谈论的那样,也不知道它在字典里的定义或它在学校里的理论,它可以通过振动轻松地自我表达。人们注意到了振动现象,不再只对固定理念的演奏有所反应,而是每次都留意为何正好是这个拍子,而不必两倍于它。音乐把听众带入他所在的那个瞬间。

就在前天我收到Enzo Peruccio的请求,他是都灵的一个音乐编辑。我是这样答复的:有人叫我为这本书作序,而这本书是用我不懂的那种语言写成的。因此序言与书无关而与本书的主题--打击乐相关。

打击乐是完全开放的,甚至连结尾都是开放式的,它没有结尾。它不象弦乐师,管乐师,铜管乐师(我正在考虑管弦乐队的其它部分),尽管当他们逃开和音时和音能教他们一两手。如果你不在听音乐,打击乐是你事实上接下来会听到的声响,不论你在房间或城市内外。甚至地球内外?

打开本书的任何一页并读完它。你会发现自己正在它的指导下考虑下一步。也许你还需要新材料,新技术。你已经拥有。你处在一个未知的嘈杂的新科学时代。

弦乐师,管乐师,铜管乐师更适合于音乐而甚于声响。如果要研究噪音,他们都得去学打击乐。他们将会发现静音,静音是转变头脑的途径;还有时间,仍有尚未被利用的一些特点。欧洲音乐史上曾经有过类似的研究(the iso-rhythmic motet),但在和音理论的影响下被搁置了。一位打击乐作曲家Edgard Varese的和音被Tenney, James Tenney赋予了全新未知的生命力。去年12月在迈阿密听过他的作品之后我给他打过电话说,“如果这是和音我收回所有我说过的话;我一直在寻找这种和音。”打击乐的精髓在于敞开一切,甚至是完全封闭的事物。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两种同类打击乐器不比两个碰巧重名的人更相似),但我不想浪费读者的时间。打开这本书,以及所有无论你在何处所觅得的入口。生命无止境。这本书证明了音乐就是生命的一个部分。

约翰·凯奇


约翰·凯奇(1912年——1992年),美国人,著名实验音乐作曲家、作家、视觉艺术家。1912年9月5日出生于洛杉矶。早年学习绘画,但并不得志,曾在Pamona大学和UCLA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学习,但未卒业。后辗转至著名作曲家勋伯格门下学习作曲。凯奇交不起学费,但勋伯格被凯奇欲献身音乐的精神所感动,同意免费为他授课。但凯奇毕竟缺乏一般意义上的专业作曲家所必需的对和声的感觉,两年后勋伯格劝他不要再致力于作曲。40年代,凯奇在北卡罗来纳的黑山学院听到了日本人铃木大拙关于佛教和禅学的讲课,深受其影响,很快成为禅宗的追随者。他开始把禅学思想运用在对作曲的新尝试中,把音乐想象成“无目的的游戏”,认为生活只是生活本身,一切都要顺其自然,而无须刻意从混沌和偶然中寻找出什么秩序,由此成为了“偶然音乐”作曲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他可以打破所有传统作曲技法、所有标准乐器及其标准演奏法为“音乐”所做的既成限定,用一系列连他本人都没有预料也根本不可能预料得出来的音响效果作为他的作品,给听众营造意境并昭示哲理。例如在钢琴的弦之间夹上异物来创造新的音色,在乐谱中写明各个演奏员要根据自己当时的感觉来随意打开或关上收音机,请钢琴家在台上泼水等等。毫无疑问,这些做法使得凯奇从成名时直到今天,一直都是备受争议的人。但以他的作品影响之大,也已无愧于被载入20世纪的音乐史。1992年8月12日,凯奇在纽约逝世,享年80岁。
约翰·凯奇一生中最为石破天惊当然也是最著名的音乐作品当属《4分33秒》(首演于1952年),该作品为任何种类的乐器以及任何数量的演奏员而作,共三个乐章,总长度4分33秒,乐谱上没有任何音符,唯一标明的要求就是“Tacet”(沉默)。作品的含义是请观众认真聆听当时的寂静,体会在寂静之中由偶然所带来的一切声音。这也代表了凯奇一个重要的音乐哲学观点:音乐的最基本元素不是演奏,而是聆听。

约翰·凯奇的其他作品还有《方塔纳混合曲》、《玩具钢琴组曲》、《空洞的话语》等。并出版了《关于无的演讲》、《从星期一开始的一年》等很多专著和谈话录。

另外,凯奇也是一个狂热的业余的霉菌学家和蘑菇收集者,并加入了纽约霉菌学会。他还创造了一种叫做Mesostic的诗歌体裁,让大写字母位于句子的正中而不是开头。

2007年2月25日星期日

法国新现实主义艺术家介绍

*阿尔芒

1928年生于法国尼斯。人们是否可以称阿尔芒是一个搞雕塑的画家?或者反过来,一个搞绘画的雕塑家?阿尔芒是一个60年代的艺术家吗?他算得上是"新现实主义者"吗?或者他仅仅是一个"新现实主义者"吗?在他最近举办的一系列回顾展中,人们在领略阿尔芒的这些不断求变作品中的丰富蕴涵、超人智慧、精确把握、敏锐尖刻时,在体验今昔作品的生动气息时,都会提出上述问题。
1947年,在阳光明媚的尼斯,阿尔芒邂逅了伊夫·克莱因(Yves K1ein),随后,接触了新现实主义,再后,又结识了其他人,如皮埃尔·雷斯塔尼(Pierre Restany)。他同伊夫·克莱因一起练柔道、参禅、食素,甚至瓜分"宇宙"。那是1948年的一天,阿尔芒和克莱因在海滩上对克鲁德·帕斯卡尔(Claude Pascal)说:动物界归阿尔芒,植物界属于克鲁德·帕斯卡尔,而矿物和空气王国给克莱因。就这样,克莱因在尼斯的天空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作为他的第一部艺术作品。
这时,他们的较量开始了,当克莱因在伊丽丝·克莱尔画廊展示"空"时,阿尔芒则表现"满";当克莱因向非物质发展,阿尔芒就如饥似渴地研究实物。当时一位有名的画廊老板还能回想起"体现在极限质量中的现实的全部力量"。那时,收藏者几乎收藏一切实物。
阿尔芒第一次使用的实物是一些标记,比如,他当众在布或纸上狠狠地盖印,然后,在实物上涂油彩或墨水,随意让它们在布上留下痕迹,由此产生的效果就是"实物的魅力",比如《裙带的铣力》(1959)。在一部由迪达·赫特写的很有意思的小册子中,阿尔芒说过这样的话,"在印章方面,我介于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和科特·施维特(Kurt Schwitters)之间,我所做的就是'全面'重复"。从这个意义上看,就连阿尔芒的肢体作品也受到波洛克的影响。
堆积是一个新事物,这是因为它不是按"艺术的意志"完成。阿尔芒在谈到他从1960年起制作的那些"垃圾",如堆放在透明器皿中的杂乱无章的东西(有时就是一些垃圾)或者其他不同的堆积作品时说,"当杜尚展示一个小便池,给它取名为'泉水'并签上自己的名字时,他是想给现实起一个新名字,要以新的名称来命名它。我与他不同,我要以量的概念来命名现实。是的,实物在堆积中失去了它们的身份。"阿尔芒进一步阐述:"数量改变了物品的质量,创造出一堆别的东西,一种极限界限,从而改变了物品的身份和意义。"
《切割》和《愤怒》创作于1961-1962年间,《燃烧》创作于1963年,这是偶然的吗?不是,这里有一个内在的"逻辑"关系。当阿尔芒表演《愤怒》时,他用锤子打碎实物,并用脚踩或用锯锯。《故意破坏》则是搞乱一些房间,但阿尔芒认为,"我在摧毁一样东西时并不愤怒,它更像是柔道的一种本能反应而不是怒不可遏"。
当他创作《切割》时,先把物品切割为两半,然后通常把它们展示在一个木板上。当他破坏和砸碎三角钢琴、小提琴、电视机、咖啡壶、照相机时,当他切割长号、大号或摩托车时,当他用喷火器燃烧椅子、柜子、钢琴、中提琴、跑车时,他总是当众表现这一切,如他在尼斯表演时一样。当钢琴被拦腰断开,当亨利二世的柜子被砸碎时,幽默与暴力相得益彰。阿尔芒说:"1970年,我组织了一次废品分发。我们运来一个糖果打包机,然后打包,把印有'阿尔芒的垃圾'字样的糖果分发出去。人们于是争抢起来,穿着裘皮大衣的女士在地上爬来爬去,去拾这些'口袋垃圾',这太荒谬了。"
此后,阿尔芒把目标转向在带颜色的背景上表现粉碎的小提琴木屑,断了的钢琴弦。正如评论家贝尔纳·拉马尔什-瓦台尔(Bernard Lamarche-Vadel)所说的,人们从中可以发现"他的画家本色"。阿尔芒本人也明确表示:"我更想成为一个会雕塑的画家,而不仅仅是一个雕塑家。"


*凯撒

1921年生于法国马赛,1998年在巴黎逝世。
阿尔芒在凯撒去世那天,回想起他们共同的经历时,对我说:"我们签署'新现实主义'宣言的那天,凯撒来晚了。但重要的是,他在宣言上签名是对我们的最大支持。当时,在我们中间,除克莱因之外,凯撒是惟一的国际驰名的艺术家。我们有一个殉道者,他是克莱因;我们有一个火车头,那就是凯撒。"
整个巴黎都喜爱这个矮个子的淘气艺术家。他喜欢充当先人,"酷爱橄榄油",是一个不安于现状,有点滑头的人,但他的内心是真诚的。他曾嚅动着那嘴大胡子,带着生硬的口音,过谦地告诉人们:"我不是知识分子,只是一个喜欢摆弄东西的人,我用手指挥大脑。"
凯撒1921年生于法国马赛。父亲是意大利托斯卡纳人,"在马赛贫民区开了一间小酒馆。只有在这里,香烟论只卖。"小巴尔达西尼,凯撒是在马赛移民穷困街区长大的。他曾在家对面的一个叫"五月美人"的肉店帮工("我每星期天去那里做香肠,可以挣5法郎")。他上街区学校,12岁辍学,没有获得学业证书和文凭。
他的叔叔在一家照相馆工作,由于是与照片打交道,人们都把他当作艺术家,他也叫凯撒。照相馆老板雇佣了巴尔达西尼·凯撒,并把他送到马赛美术学院读夜校。教他的老师是科尔努(Cornu)先生,曾是罗丹的石匠。1943年凯撒来到巴黎时,正值战乱。他说"我做黑市,为了生存我什么都做。那时,除了一件衣服和一只箱子外,我一无所有。在朋友的帮助下,再加上一些歪门邪道,我生存下来。有人请我吃饭,我就睡在食堂那里。"由于他在美术学院食堂打工,所以他在那里度过了十余年。当时他32岁,是全校年纪最大的学生。正是在这时,他决定摆弄废铁。"在雕塑室,我给泥塑搭铁骨,通过这项工作,我意识到铁条比泥更有意思"。
他拒绝传统雕塑,是因为他没有钱。要具备铸造条件,需要几百万,所以他决定用任何材料搞雕塑。比如废铁,他可以从废车堆、废料堆中随便找到。这就是激发他灵感的"诗"。人们可以说这是对消费社会的批判,这些"废料"恰好是表现我们时代异化的手段。
1954年,凯撒完成了足够数量的雕塑作品,可以办个展。他的展览获得成功,从1958年起,他开始用被挤成蛇的汽车进行创作。他曾在热尼维利埃区的一个废车堆放厂看见一个美制电动压缩机在挤压那些老车。他意识到他可以控制这个过程。1960年,他第二次参加5月沙龙展。他带来一些挤压作品,反映毁誉参半。人们从这些挤压作品中看到了一个宣言,一种新达达主义的崛起。他曾说:"人们以为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哗众取宠,认为我是一个世俗的人,一个生事的人。""确实,在一个展览上,如果有人突然带来这样一个唐突的作品,这可能是一种'撒野'的方式。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一时间,挤压艺术成为了时尚,诺阿依(Noaille)子爵夫人把自己的轿车献出来,这是巴黎仅存的一辆苏联车。蓬杜·于尔丹(Pontus Hulten)也把自己的沃尔沃轿车交给了凯撒,世界各地的女人把家传的珠宝拿来请他制作挤压珠宝。谈到这种技艺时,凯撒拒绝人们叫它"成品"。"我没有说过,打个包就是艺术品。但实际上,我是一个很学院派的雕塑家。这些挤压作品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是一个人们能够准确操作的工具,就像人们使用剪刀和锤子一样"。
雷斯塔尼把凯撒纳入"新现实主义"行列,并把他描述为一个"现代民间工业的掠夺者",以区别于那些企图独占他或将他变成反艺术代表的人们。
在从事挤压艺术创作三年后,凯撒又试图搞人体造型:"当我看到工匠进行缩放时,我产生了放大拇指的念头。我只是想尝试放大的效果,看一看皮肤的表面纹路。"当然,他所做的远不止于此,每年的"机械工具"展,他都要去试着寻找新工艺、新材料。比如,树脂,这是一种从石油中提炼出来的材料。"我有一个朋友,他用树脂修补游船的漏水。树脂放在模子里会变成像木头一样坚硬的东西。在研究中,我发现如果能够放慢树脂变化的速度,就能够控制它。于是,我做了一些'拓展作品'"。
通过变化它们的数量,增加它们的软体形态,凯撒可以把纸箱、碎布、木条箱制成另一种风格的挤压作品。1970年,凯撒回到马赛美术学院任教,1990年,他创作的《维纳斯》获奖,并以200万法郎的高价卖出。
1997年,在日本,他获得最高奖以及60万法郎的税后奖金,并配以可以挂国旗的专车。
凯撒拥有了一切,1998年撒手人寰。


*克里斯托

1935年生于保加利亚的加普罗沃(Gabrovo)。
他曾用603,850平方米的玫瑰色巨布围住了佛罗里达州的几个小岛,捆扎了澳大利亚小海湾(Little Baby)的一部分海滨、柏林雷斯塔克大厦、意大利罗马的一段古罗马城墙、米兰的维克多,埃玛纽纪念碑和法国巴黎的新桥。他曾在旧金山北部的山上用5米高,40公里长的布建成一堵蜿蜒而上的布墙,他曾在日本和美国西海岸尝试用成千上万的伞点缀自然景观。他还曾用黄布遮盖了密苏里的一些公路。他的这些作品都是与他的夫人让·克鲁德一起完成的。
今天,克里斯托因为创作了这些超越艺术领域的传播壮举而闻名于世。但了解这些惊人之举的人们却怀疑这位传媒巨星是一个"新现实主义者",或者准确地讲,会与"新现实主义"有关联?
1958年,克里斯托逃离故乡保加利亚。他疏通了边界守卫来到巴黎圣·路易岛定居。其实,他只是在著名的J画廊展出自己的作品,被视为新现实主义团体成员,并没有从形式上参加这个团体。当时,他已经开始捆扎任何东西,比如:模特儿、路牌、摩托车、两轮车、桌子、杂志、花木、肖像等。
这些被捆扎起来的小物品可以批量制作,这对克里斯托十分重要,事实上,它们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经济来源,用它们可以资助更大更费钱的创作。
捆扎这些实物可以用半透明材料、不透明的布或者两者混用,也可以局部和全部捆扎它们,可以是不可见的,也可以是可识别的。评论家大卫·普东(David Bourdon)准确地概述了这种艺术实践:"欲显故隐。"
当他在J画廊展出作品时,他曾用串起来的240个废油桶封锁了圣·日耳曼,德普雷区的一条叫维斯孔蒂的小街,巴尔扎克、拉辛和德拉克洛瓦都曾在这里住过。以此来比喻一年前修建起来的分隔柏林的"耻辱墙"。
克里斯托的这道"墙"只保留了很短的时间,如同他的大多数巨型捆扎作品一样,但它表达了他的思想。
1961年,他设计捆扎一个"公共建筑":"这是位于一个空场的大楼。呈矩形,没有门脸。这座建筑将被完全封闭,就是说它将被完全包扎起来,入口在地下,深15至20米。"
捆扎这座建筑的材料有篷布、涂胶布和塑料布,宽度为10至20米,以及一些铁丝和普通绳索。铁丝起脚手架的作用,以它们为支点,可以完成对整个建筑的捆扎。为了达到预想效果,大约需要1万米篷布,2万米铁丝,8万米普通绳索。
这项捆扎公共建筑的计划有以下几个用途:
作为运动场所:游泳池、足球场、奥林匹克中心、溜冰或冰球场;作为音乐厅、天文馆、报告厅和实验场所;作为历史博物馆、古代和现代艺术馆;法院或监狱。
克里斯托的新现实主义属性是有争议的。他不是8个宣言签订人之一(他们是伊夫·克莱因、阿尔芒、雷蒙·汉斯、雅克·维尔格雷、丹尼尔·斯波埃里、弗朗索瓦·杜弗莱纳、马夏尔·雷西、让·坦戈利),但他与后来加入的4个人是一起的:米莫·罗泰拉、杰拉尔·德尚、凯撒和尼基·德·圣法尔。克里斯托参加了1963年慕尼黑画展和不久后在米兰举办的另一个画展。皮埃尔·雷斯塔尼认为这就是克里斯托加入新现实主义团体的证据。后来,克里斯托又在1981年与他们一道参加了尼斯画展和1986年巴黎现代艺术馆画展。按雷斯塔尼的说法,这无疑又是他加盟该团体的无数"证据"中的一个"力证"。


*杰拉尔·德尚

1937年生于法国里昂。
德尚恐怕是新现实主义者中最不张扬,最神秘,无疑也是不为人知,或者无人知晓的一位,尽管他没有间断过展出自己的作品。
现在,他隐居乡下,很少去巴黎,只是去年在蓬皮杜文化中心举办雷蒙·汉斯展和在卡地亚基金会展出他的作品时来过巴黎。1957年,他第一次在科莱特·阿朗迪(Colette Allendy)画廊展出他的《碎布》系列作品,并结识了雷蒙·汉斯和雅克·维尔格雷。后来,在50年代末,他应征入伍,参加了那场被人称为"维护治安"的莫名其妙的阿尔及利亚"战争"。
他在那里待了两年半,因为那时法国的一般服役期为28个月。1961年,应当时《比较》沙龙主维尔格雷的邀请,杰拉尔·德尚加盟新现实主义团体。同年,他参加了由斯波埃里在斯德格尔摩桑拉朗(Samlaren)画廊举办的新现实主义画展。
当时,他展出的作品是一些堆积的女性胸衣和内裤等,引起了哗然(当然在现在,这些与性有关的东西不会令人不适),更何况展出的这些女性内衣是用过的,不洁的。当时性解放运动还没有影响到绘画界,米兰的集体画展引起非议,他创作的内衣画被主教没收,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些画。以后,德尚把兴趣扩展到用蜡布和碎布表现异国情调,其间夹杂着一些厨具和清洁用品、渔线(德尚酷爱垂钓)、反光镜等。
1962年12月,他被邀请到巴黎举办两个个展。第一个邀请来自雷斯塔尼的:画廊,画展名称是"德尚与生活的玫瑰",展示他用内衣、碎布同蜡画的组合作品。第二个邀请来自乌尔苏拉·吉拉尔东(Ursula Girardon),主要展示一些铁甲板、弹痕累累的木板(可能是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回忆?)、用于机场信号装置的磷光篷布,以及一些用于遮盖卡车的篷布,这些篷布几乎都是"成品",是德尚从美国军营和剩余物资店买来的,他只是简单地将篷布展开和钉在墙上。一些观察家往意到,或者自诩注意到--这是艺术家在"自由画布"上对载体和表面的实验。如果从严格的形式表现来看,这没有错,但这是艺术家的意图吗?
杰拉尔·德尚的作品中最重要的东西如同许多新现实主义者的作品--是磨损,是光阴对物品的磨损,是各种痕迹的堆积,如划痕、污痕、道痕、裂痕、锈痕。材料上留下的任何痕迹都是历史的证明。他关心所有被时光雕刻的东西、所有年久磨损的东西、所有涉及"老欧洲"的东西,总之,与只关往崭新、耀眼和洁净东西的波普艺术截然相反。
尽管德尚把五颜六色的布堆积、搭配、拼贴,重叠在一起,但是却让它们遵循另一种更明快的、当然是更面向未来的创作思想。他最新的一些作品都带有这种特征。
人们还提到它们是"缝纫--针织的抒情诗",不知道这是在欣赏,还是在遗憾。但却一致反对他执意表现这些"不洁的女性内衣","生活的玫瑰"是1962年皮埃尔·雷斯塔尼为他的个展写下的标题。在这里,作品首先指的是女性内衣这朵凋谢的玫瑰,而后再联想到肉体的玫瑰。这朵玫瑰及其与之相关的东西使德尚成为人们在今天无法想象的被欧洲封杀最甚的艺术家。
还是皮埃尔·雷斯塔尼说得好,德尚的特点是夸张和过分。


*弗朗索瓦·杜弗莱纳

1930年生于巴黎,1982年逝世。
在一次奇妙的访谈中,雷蒙·汉斯对奥德·勃戴(Aude Bodet)说:杜弗莱纳对海报感兴趣,可能是因为他喜欢咬文嚼字……这次访谈的发表正值是杜弗莱纳在奥罗尼(Olonne)的圣十字修道院博物馆、纳穆尔(Nemours)城堡博物馆和阿斯克(Ascq)新城现代艺术馆举办回顾展,这次回顾展具有重要的转折意义。我认为当他制作"Mot Nu Mental"这句话时,他关注的是海报背面与诗的关系。当时,他常利用海报背面进行创作,人们也因此而认同他。在这里,字母被拆散组成"Mot Nu Mental"这句话。他一直在寻找这种字母关系,以及语言与作品的关系。1946年,弗朗索瓦·杜弗莱纳发现了伊西多尔·伊苏(Isidore Isou)的"字母派"诗歌,他决定走这条路,"这是我梦想做的事情"。他当时只有16岁,还是路易大帝中学的学生。他给伊西多尔·伊苏写信,后者立即建议他参加字母派的活动并加入该团体。
杜弗莱纳的父亲是著名的马塞尔·贝尔汉姆(Marcel Bernheim)画廊的艺术总监,他也喜欢字母派,鼓励儿子参加他在文学馆的个人表演。维尔格雷这样叙述当时的情况:弗朗索瓦的房间紧挨着父亲的工作室,墙上挂满了秋季沙龙展出的画品,"只给弗朗索瓦留下房顶的空间,他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一些题词、一些诗句",维尔格雷也不禁暗笑。
弗朗索瓦·杜弗莱纳是一个天生生事的人,他曾在雷诺汽车厂门前背诵字母派的诗歌。另一方面,他又过着"有条不紊"的生活,有一个稳定的教师工作,后来又从学校调到国民教育部。
1952年,他与马尔科(Marc'o、约兰德·杜·吕阿(Yolande du Luart)合作,出版了《青年起义》杂志的创刊号,并自己在圣·日耳曼·德·普雷区街头咖啡馆销售。在这本刊物中,他界定了"externisme"的概念。
阿尔托曾说过:"在欧洲,人们已不会呐喊。"1953年,杜弗莱纳宣布"呐喊节奏(Crirythme)"的诞生,他买了一台小录音机并在话筒前使劲喊叫这是间断的诗歌,伊西多尔·伊苏说。他与杜弗莱纳在雷斯拜大道上散步时,街上最小的海报,最小的标牌都是字母派做诗的素材。 雷蒙·汉斯与杜弗莱纳似乎都爱好玩文字游戏。一次,他们来到一个仓库,这是揭海报的最佳地方。汉斯还记得他喜欢金属海报牌,而杜弗莱纳所关注的不是被撕碎的海报,而是黑色的海报背面。杜弗莱纳称之为"海报背后"的东西,不一定就是海报的背面,而是在海报背面上的各种痕迹。雷蒙·汉斯说"他在海报上挑选一块特别的颜色,由此可以看出他对波纳尔的绘画和他父亲的绘画的偏爱"。
诗人兼艺术评论家阿兰·儒弗瓦(Alain Jouffroy)进一步阐明说:"为什么海报背后比海报正面更有光彩,更撕心裂肺?这里有一个秘密,是与呐喊的秘密相同。海报背后的美和力量来自两种真实性在同一'合成'中的结合,即构成海报画面的字母的真实性(外在)与没有画面和字母的墙的真实性(内在)的结合。这是语言与沉默、呐喊与内涵的奇妙联姻,是一个人窒息另一个人的联姻,是两个背靠背一起生活的人的联姻,如同在我们身上存在表达和未表达的东西一样。"
杜弗莱纳认为在海报背后,手的参与是必不可少的,甚至是决定性的。他的作品是对语言结构中的同音词、押韵和叠韵的分节处理,是一种艺术实践。这种实践通过揭、刮的动作来完成,帮助艺术家找到一些痕迹和形象。"一些近乎地质学的结构",杜弗莱纳对这个词的解释指的是粘上了胶、水和墨汁的纸在干硬的表面上构成了的线性层次。
杜弗莱纳认为这些"失去意义的符号,失去自己智慧血液的符号"除表达一些随意形象、一些褪了色的色彩外,还表现了一些几乎无法辨认的被磨掉、被倒置的字母,正是这种磨损效果化才产生了诗歌。


*雷蒙·汉斯

1926年生于圣·布里约(Saint Brieuc)。
"我是一个摄影师,但我不是要拍摄出我的想法,而是要带走我的想法",雷蒙·汉斯一天这样说道。如果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人们还是应该关往新现实主义这个词,因为它准确地界定了雷蒙·汉斯这个可以适应一切的艺术怪人的最明显特征。 我们不要忘记,雷蒙·汉斯不仅是新现实主义流派的重要支柱之一,还是它的主要策动人之一。他是一个爱好摄影的艺术家,早在1949年就爱上摄影并且小有名气,比雷斯塔尼"树起新现实主义大旗"还要早十几年。雷蒙·汉斯几年后这样说道。
贴上"新现实主义"的标签后,雷蒙·汉斯觉得很有意思。他拒绝这个沉重的术语,但对皮埃尔·雷斯塔尼提出的尝试融合"现实生活中的新技术"的计划表示认同,并与那些反对学院派而越来越走向抽象的人们结下友谊。这些人尝试用各种方式来适应城市、技术、工业的现实,尝试建立日常环境与技术应用的新关系,因为这些技术来自于人们对"消费社会"的用品和废物充分认知。
但人们对此也十分警惕:过于社会学的解读可以歪曲这种适应社会的行为。虽然这种行为是社会学和现象学的。人们所希望的,是它现在和将来都能带来诗一般地惊喜。
汉斯是一个窃火者,一个事实的揭示者,一个窥视者,一个诗人。
"像坦戈利一样,我制造机器",他这样说道,"但戈利的机器是玩笑,是愚弄,而我的机器是字词的陷饼"。人们还可以加以补充,在他的作品中,符号的连接比它们自身的表现价值还要重要。 是的,雷蒙·汉斯的方法只表现相似的东西,很像用语言进行真正文字雕塑的作家们。
但是,雷蒙·汉斯的雕塑作品是轻型的,比如,他在金属板上粘贴上一些由纸、浅淡的色彩和字母组成的残块。请注意这些断裂口,这些开口。
雷蒙,汉斯不是一个热衷于在别人栅栏里顺手牵羊,或者标榜在工作室默默耕耘的艺术家。他是一个步行者,一个巴黎的步行者,如同雷昂-保罗·法尔格(Leon-paul Frague)和布拉塞依(Brassai),当然,他们都彼此认识。他是一个执著的,不知疲倦的漫步者,他醉心经常出现在街头的奇观,迷恋闪回般地巧遇,以及店前或街牌下人们的交谈。他随意走着,精神放松,但记忆在搜索着,嗅觉在搜寻着。汉斯是收集画面,采集轶事、故事、巧台的闲逛者。而这些画面、轶事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脚下并被组织起来。
汉斯读万卷书如同他行万里路。他让欲望逐步升级,使自己陶醉在意义的无限延伸之中。他用难度极大的同音异义游戏把最不贴边,最意想不到的元素结合起来。他连接各种思想,建立起句子与句子之间,吐字与吐字之间,事实与事实之间,发现与发现之间的桥梁。
汉斯是一个梦游者,爱梦想,爱说话,爱胡思乱想,他用自己不竭的言语创造出一个神奇的世界,一个神奇的宇宙。在这里,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统一,那么寓意深长。
各种展览中断了这个过程,这种充满巧合和事实的言语与意义的无边表现。各式展览让雷蒙·汉斯的传奇人物按照艺术家本人愿望,出现在人们无法想象的地方。这时,艺术家会忽略你们的打断、你们的问题而独自追逐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神奇行走,他的地图比爱情国度的地图还要复杂。
这是艺术家逃避表现这些意义外延和关系的原因,也是界定这种不确定性之所以艰巨的原因。这个不确定性就是相互关联,派生回忆的脆弱与无尽的涌现,因为这些相互夫联可以联系起来,产生另一种东西,而它又决定着另外的轨迹与另外的关系。
但愿这种魔力永不枯竭!


*伊夫·克莱因

1928年生于法国尼斯,1962年在巴黎逝世。
"我的作品不是一种研究,它是我留下的痕迹"。伊夫·克莱因这样谈到自己的作品。伊夫·克莱因被视为没有文化,但他懂得准确确定自己的方向,阐述自己的目标,去表现令人难以名状的东西。
1962年6月6日,他的死中断了人们对这个纯粹凭直觉行事的人的神话或崇拜。其实,在他生前,伊夫·克莱因的那种惊人勇气不是早就成为一段传奇了吗?
青年克莱因在尼斯与克鲁德·帕斯卡尔(Claude Pascal)和阿尔芒·费尔南德结下友谊,他们曾决定骑马旅行直至日本。三个人躺在海滩上,却想着瓜分世界:阿尔芒·费尔南德要陆地,克鲁德·帕斯卡尔要空气,伊夫·克莱因则包揽天空--尼斯洁净没有任何云彩的天空。在朋友面前,他畅谈自己的梦想,他要到天穹的另一边签下自己的名字。但遗憾的是,这个遐想被一群飞鸟打断了,无云的天穹被侵扰了。伊夫·克莱因说:"从这一天起,我就开始憎恨飞来飞去的鸟,因为它们在我最美丽最伟大的作品上穿孔。"
有些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种幻想是幼稚之至。有些人对此怒不可遏:克里斯蒂娜·杜帕尔(Christine Dupare)这样写道:"破坏克莱因作品的,是象征的涂料、该死的废物,是纸牌占卜人的形而上学,是15世纪玫瑰十字流派的祭葬,是骑士的城堡,是神秘的柔道,是圣·塞巴斯蒂安的秩序。他正走在极端疯狂的宗教情结的道路上。"
这不是真的。当人们定睛看时,当人们发出质朴的笑声时,会发现这个年轻人作品中最重要的是内容的搏大和张力,是无拘无束,是火和火焰,是一种形式的创造,即所谓的非物质,是绝对和无限。人们应该去读,去倾听:"这种对纯粹的、可感知空间的绝对自由的感觉对我有着极大吸引力,我画单色表面就是为了亲眼看见这个绝对所具有的可视性。"
追求绝对是安德雷·马尔罗的一部作品的主题,正是在这个主题下,人们可以看到永远处在悬崖边上亦即无限边缘上的伊夫·克莱因的短暂人生和理想化的事业。
这位极端主义者一生都在反对"白板"政治和虚无主义,可在一些人看来,他在演戏,拒绝承认自己是"先锋派"。他愿意是"经典的",如尼采所说的是"非现实的"。他借鉴色彩大师德拉克洛瓦的作品,并从乔托的画作中看到了这位单色的先驱者。他"只是"尽力让形式消解在色彩中。许多评论家指出,这种"经典性"不正是在向现在的现代性主流的倾向开放吗?这是毋庸置疑的。伊夫·克莱因站在艺术一边吗?他回答说:"我认为我站在绘画抒情性一边",或者"我通过色彩,感知对空间的完整认同,我感到我是完全自由的"。伊夫·克莱因永远的知己皮埃尔·雷斯塔尼说得好:"在克莱因眼中,画家不算是纯粹意义上的创造者,即实物的创造者,而是超前的中介,美的创造者(……)画家是能够直接控制精神的人,是所有沟通的最终载体。"这就是他所谓的"绘画感觉",亦即他对"原始感觉"提出的生机论的原则,只不过这种"绘画感觉是美的亦即绝对艺术的创造者"。
1959年,伊夫·克莱因在杜塞尔多夫举办的一次报告会上高声问道:"什么是感觉?它是存在于我们自身存在之外,但又永远属于我们的东西。生活本身并不属于我们,但我们的感觉让生活属于我们,我们用它来感觉生活。感觉是宇宙,是空间,是大自然通用的货币,我们用它可以购买'元物质'状态的生活。想象力是感觉的交通工具,张开想象力的翅膀,我们可以获得作为绝对艺术的生活。"
伊夫·克莱因曾经展示过一个空画廊,人们只能通过他自己的在场来"感觉"它。他幻想着一些"空气造型",在他生命结束时,他卖出了一些"稳定的感觉空间"并写下"非物质万岁"!
众所周知,伊夫·克莱因曾希望把协和广场中的方尖碑打上蓝光。戈德弗里·奥纳热(Gottfried Honneger)讲过这样一件事:当伊夫·克莱因第一次看到大西洋时,这位地中海和蓝色海岸的儿子把一瓶蓝涂料倒入水中,并大喊道:"这下,大西洋比地中海蓝了。"
巴什拉曾说过,"蓝色没有界限",歌德认为蓝色是色彩构成的精神。


*马夏尔·雷西

1936年生于儒昂·瓦洛里海湾(Golfe Juan Vallauris)。
雷西青年时致力于写作。在尼斯结识本(Ben)和阿尔芒后,他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他发现绘画比写作更适合抒发诗情。当时,凯撒因用废铁创作而知名,马夏尔·雷西说:"我做可动的东西,我用在旷野上找到的东西替代凯撤的金属板。由于我没有足够的钱去焊接它们,我就用铁丝将它们捆绑起来。"
1956年,他的创作方式没有改变:将现实中不合常规的元件组装成艺术晶,后来,他终于无法找到这种原料了,他只能大量使用塑料材料。
1959年,他产生了一个简单却异常绝妙的想法,用从单价超市(Prisunic)找来的东西表现特别的现实。他说:"我终于可以保持这些用品的本来面貌了,但我还是要把它们焊接起来,比如,我可以把一个刷子和梳子焊接起来。但在与阿尔芒讨论后,我放弃了焊接……"
于是,他用一些消费社会的产品创作大型组装作品。如:盘、洗涤剂、厨房用具、玩具等,他说:"我感兴趣的,是系列产品的可观数量,如货架上充盈的产品,大商场堆积的新产品。现代艺术就是空间爆炸。单价超市就是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也是波普艺术的精髓。艺术家难道不对商品感兴趣,而对产品,或者说系列化的新产品感兴趣吗?他难道不是消费社会的批判者,而是它的卫道士吗?雷西强调说:"尼斯派的理论是生活比什么都美。"
因此,他欣赏生活的快乐,赞美娱乐社会、游泳池、阳伞,他拥有贝壳、焰火、鲜艳的颜色、阳光和大海。他的艺术洋溢着阳光般地现代乐观情绪。
他与伊夫·克莱因、阿尔芒一道,设计出尼斯--洛杉矶--东京这条新的艺术轴心,使他们获得国际声誉,从而绕过仍是世界艺术中心的巴黎。这时,克鲁德·里维埃(Claude Riviere)在阿尔贝尔·加谬的日报《战斗报》上,提到"尼斯派",而马夏尔·雷西正在巴黎帮助他的朋友阿尔芒在伊丽丝。克莱尔画廊举办他的展览《满》,展品都是一些废物,堆积在门口。这一举动是对伊夫·克莱因两年前在同一画廊举办的展览《空》的回应。四天后,他们俩人都在由皮埃尔·雷斯塔尼在伊夫·克莱因家起草的那份著名的新现实主义宣言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说,雷西以及其他新现实主义者都使用城市自然的过剩资源进行创作,这至少证明了工业垃圾和废料的滥觞,从而也在城市发展的更标准化、更高歌猛进时反映出它的真实情况。
不难想象,是新现实主义团体的这种情感和思乡之情,才使他们群起而反对之。
1962年,雷西发现霓虹灯并陶醉于此,"这是鲜活的色彩,羽毛笔和毛笔都过时了,霓虹灯可以真实地表现现代生活,它遍及世界各地。你可以用霓虹灯表现色彩运动的想法"。霓虹灯是一种无原料色彩,是真正的形象变化,是对绘画空间"抒情"部分的重建。雷西被认为是"视觉工程师"。
1963年,他定居洛杉矶,继续拓展女性海报制作。他用的模特儿面孔和身体都是匿名的,与瓦罗尔(Warhol)使用世界顶级明星做海报不同。雷西最常用的是那些海报形象和女性杂志,因为这些东西随手可得。
雷西开始疏远新现实主义团体。他没有参加1963年2月8日在慕尼黑新画廊举办的第二届新现实主义展览。
从1965年起,他开始对画面进行叠加和拼贴。这种绘画空间结构越来越取决于体积和形式的处理,而形象在空间的地位也越来越独立。


*米莫·罗泰拉

1918年生于意大利的坎塔加洛(Cantazoro)。
人们把汉斯、维尔格雷、杜弗莱纳称为"海报制作者"或"拼贴画者",或者还有其他叫法。如果他们生活在今天,人们会叫他们"适者生存派"(Appropriationniste)。当皮埃尔·雷斯塔尼创建"新现实主义"时,他把这些人吸引进来,自己也成为这个团体的核心和这个运动的中心。他们是都市人,积极的人,是用最新的眼光审视世界的人。
米莫·罗泰拉今天已84岁高龄,在阿尔卑斯山的另一端创造着奇迹。与新现实主义者相比,孰先孰后?在这方面,历来有许多做假和篡改日期的做法,所以,当人们断言米莫先于法国人时,还是应该审慎一些。
应该说布拉塞伊(Brassai)在拍摄涂鸦和破招贴画方面先于这些法国人。而揭下这些被匿名之手撕碎的招贴画,进行二度创作,送进画廊和博物馆展出的想法也并不新鲜。此外,雷蒙·汉斯和米莫·罗泰拉都是从照片上发现这些神奇拼贴的意义的。米莫·罗泰拉和杜弗莱纳住在法国,应该说他是这个新现实主义团体里最不知名的成员。他是最好的?还是最差的?  
当然,他与众不同。在哪些地方不同呢?首先他是意大利人,他"入道"时,正值西纳西塔电影公司的巅峰时期,他曾与费里尼、安东尼奥尼、维斯康蒂等大师合作,并参加拍摄过恐怖片。这些恐怖片巧妙地借用古罗马的无袖衣向观众展示了那些在惊吓之中裸露身体的美女,以及还有可以投掷巨石,摇动巨石柱的肌肉铁汉大力神。他还在加拉布里(Calabre)参加拍摄各类西部片。
米莫·罗泰拉沉湎于此,乐此不疲,东奔西走,他是一个勾引者,喜欢美貌女人,玛丽莲·梦露是他的成功作品的模特儿。他还聘用一些临时伴舞的小明星和一些穿超短裙的丰满的金发女郎做模特儿。人们注意到他的这种做法可以让明星重新出现在艺术舞台上,尽管她们不用真的出场。在20世纪70年代,对于克里斯蒂安·包当斯基、让·勒·卡克、阿纳特·梅萨热、吉尔贝尔、乔治和卡特琳娜·斯维尔汀来说,摄影是一种冷静的,保持距离的方式,是可以把人像保留在由最低限度和概念统治的时间中的方法。   
与雷蒙·汉斯和雅克·维尔格雷不同,米莫·罗泰拉把他的创作视为"对某种社会的拒绝和反抗,这种社会既没有改变的能力,也没有改变的品位",他有一天在尼斯对我这样说。他最先制作被雷斯塔尼称作"双重拼贴"的东西,即在海报上贴一些内容,然后再把它撕开,使之"产生新的,不可预见的形式"。这样,他就可以不再依靠被别人撕坏的那些海报做原料。这种做法与汉斯、维尔格雷相同。
人们发现罗泰拉使用的海报不再是小块的、耀眼的,但它保留了一大块显眼的地方来展现完整的明星像,如玛丽莲、丽兹、莫尼卡、阿妮塔、吉娜、罗萨娜、西尔瓦娜…… 粘贴是诗人感觉墙面诗歌的方法,此前诗人只能感觉有声的诗歌。
粘贴还是书写城市史的方法,这里有Vespas牌摩托车的噪音,混乱的鸣笛,轰鸣的马达,以及社会的极度悲观的情绪,这是一个梦想堕落的或者已经堕落到荒谬存在的社会。
粘贴充满着力量,神奇和愉悦。雷斯塔尼十分熟悉意大利的情况,并且关注罗泰拉的发展。1957年,雷斯塔尼终于结识了罗泰拉,告诉他法国有一批"拼贴画者",并邀请他加盟新现实主义团体。


*尼基·德·圣法尔

1930年生于巴黎诺伊(Neuilly),2002年死于加利弗尼亚的圣迭哥。
她出生在一个由法国富有银行家和美国上流社会贵妇组成的家庭。7岁前,她叫卡特琳娜-玛丽-阿涅斯·法勒·德·圣法尔,后改叫尼基·德·圣法尔,并且随家长长期往来于法、美之间。
圣法尔出道顺利。1949年成为人人争抢的《生活杂志》头版模特儿,简言之,她拥有一切。如果后来她与家庭没有产生裂痕,她会很幸福。她与父亲的关系十分紧张,还不仅如此,她本人1953年在尼斯还经历了一次严重的精神刺激,受到很大伤害。正是由于这些,使她发现了绘画可以医治她的创伤。然而,她最终投身绘画是两年后在巴塞罗那看见高迪的作品的时候。
吉尔贝尔·贝尔兰(Gilbert Perlein)于2002年4月在尼斯为圣法尔举办了一个重要的回顾展。展品来自这位艺术家的慷慨捐赠。展览目录上这样写道:"尼基·德·圣法尔是那个用极端手法嘲弄时尚和潮流团体的艺术家。"
圣法尔的创作分为几个"时期"。1956年至1961年,是她的第一个创作时期,即组装创作时期,也是今天人们最不知道,但却最有意义的一个时期。这个时期她常利用切、剪、穿孔等手法,制作了许多以魔鬼和儿童为主题的作品,以及一些玩具和过家家的用品。这时,她充满激情,甚至进入痴迷状态。她创造出各种形式的作品,体现了她过人的想象力。
后来的系列作品《射击》直接导致她成为"新现实主义"团体的一员。她说:"我认为绘画正在流血,伤害人类的东西也在伤害着绘画。在我眼里,绘画已经变成了一个有感觉有感情的人。"她的丈夫让·坦戈利帮助她组装了12个《射击行为》的作品。这个时期是1961年至1963年。他们分别在巴黎的隆赞(Ronsin)街和洛杉矶的马里布陆续展出这些作品。这是一些专为卡宾枪和手枪制作的靶子。一些石膏制品被组装在一个载体上,石膏下埋藏着一些装满颜色的小袋子。靶子被打中时,颜色四散,使它的粉碎过程触目惊心。许多新现实主义团体的成员都参加了2月12日举办的首展仪式。从照片上可以看到美国画廊老板雷奥·卡斯台利(Leo Castelli)和一些艺术家如罗伯特·豪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雅斯贝尔·琼斯(Jasper Johns)正在兴致勃勃地射击。
克拉里斯·里维尔(Clarice Rivers)的《孕妇》启发了圣法尔的灵感,她创作出第一批用布做的《姑娘》系列的作品。后来,她把这些布娃娃又改变成了用鲜艳彩绘化纤布做的自由丰满的维纳斯。尼基·德·圣法尔始终对病态和垂死感兴趣,她总能用充满生命力和幽默达观的激情把它们统一起来。
现在,是尼基·德·圣法尔的平静时期。她讲的故事充满童话和巴罗克的意境。由此,她创作了著名的《神奇花园》和《塔罗花园》,这是她向高迪艺术的皈依,也是向印度神抵古老艺术的回归。印度神抵有着丰富多彩的和无限启发性的建筑雕塑。 今天,人们会问:尼基·德·圣法尔是否已经变成一个跨着伟大艺术与更大众化艺术鸿沟的"艺术"怪人?不,她成为了一个大众艺术家,但她不放弃对自由的追求。她的快乐精神令我们受益匪浅。


*丹尼尔·斯波埃里

1930年生于罗马尼亚加拉迪(Galati)。
斯波埃里非常喜欢尤奈斯库。1955年,他在伯尔尼把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搬上舞台。此前,他是喜剧歌剧院的舞蹈演员。当时,尤奈斯库是荒诞派戏剧的大师,对于荒诞派,斯波埃里可以说了如指掌。 他原名是丹尼尔·伊萨卡·弗因斯坦,祖父曾是犹太教唱诗班歌手,而他的父亲却改信新教,在挪威布道,主要任务是让犹太人信奉新教,纳粹仍然把他的父亲视为犹太人,将其杀害。斯波埃里逃到瑞士的叔叔家,叔叔为他搞到一份犹太中学的毕业证书,尽管他一天也没有去过那里。他在德国学校学习时,因为父亲的犹太血统而被驱逐,后来他在罗马尼亚学校也经历到相同的遭遇。要想离开罗马尼亚,就必须有证书,还是犹大学校为他提供了有关证件。
如果人们对你说丹尼尔·斯波埃里的青年时代是动荡不安的,你不会有什么异议,正如你知道他的艺术实践也是漂泊不定的一样。斯波埃里多才多艺:他是诗人、作家、舞蹈演员、哑剧演员、编舞、导演、演员、出版人、美工、发明者、厨师、"美食家"、机遇剧导演、收藏家、电影人、博物馆人、大学教授。
斯波埃里走上雕塑舞台的因素很多,他的想法吸引了瓦萨雷利(Vasarely)和其他许多人,如克里斯托、杜尚、坦戈利、曼雷(Man Ray)、阿尔普、阿尔贝尔、索托(Soto)等等。但他又有了新的创意:实物画(tableux-piege)。
这种画的原理非常简单:让各种实物随意组合,但严格遵守它们各自不变的环境,然后将它们固定起来。通常这些物品是桌子、盘子、餐具、碟子、杯子,餐巾和烟灰缸。这个被艺术家称为"画"的东西的惟一变化就是被原样固定在墙上。于是,横向画面变成了纵向画面,空间开始失去平衡,观众一下子面对的是一种不习惯的关系,尽管这些东西都是他们所熟悉的。因此,观众必须努力让自己重新适应这种关系。实物画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视角,一种模糊的视角。
斯波埃里是一个十足的捣蛋鬼,但他很快觉察到新现实主义团体每个成员都各有所长,比如克莱因长于单色画,阿尔芒的堆积艺术,克里斯托的捆扎艺术,汉斯、维尔格雷、杜弗莱纳、罗泰拉的各有千秋的海报画,凯撒的挤压艺术,斯波埃里则长于现实物品的拼合。 斯波埃里遁人Fluxus流派之后,他的艺术视角更加开放。于是,他开了一家餐馆,自任厨师,展示一些印有"注意,这是艺术品"字样的罐头,售价仍保持罐头的原价。
在创作《向卡尔·马克思致敬》时,他举办了一次宴会,人们在这里可以吃到专为名人制作的食物:罗西尼的腓里牛排,俾斯麦的鲱鱼。在他的日历上,他让所有的无名之辈都冠以名人的字号,如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理查·瓦格纳、弗朗兹·舒伯特、马丁、路德、歌德、阿尔布莱希·丢勒。 斯波埃里认为艺术就是一种面对现实的态度,一种无限的创造形式。


*让·坦戈利

1925年生于瑞士弗里堡,1991年在伯尔尼逝世。
"体验现在,体验时间,是为了体验美好和全部真实!"这是坦戈利在杜塞尔多夫上空散发的传单上的话。但戈利代表一种力量,一种精神。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向我谈起他在巴塞尔狂欢节上的暴力和恶作剧。"恶作剧"这个单词让我心中一惊,因为我从未想到过这个单词会与坦戈利有关。坦戈利当然不是恶意的,但他有着魔鬼的眉毛。他喜欢专为这些重要节日制造出来的毫无用途的噪音机器。它们既令人心惊,也令人发笑。比如:"旋转掷球机",它可以把球抛向每一个角落。
坦戈利在巴塞尔结识了斯波埃里,同他一起演芭蕾舞,一起去巴黎,并偕夫人夏娃·阿布丽(Eva Aeppli)住在斯波埃里家。
坦戈利对运动感兴趣,人们称他的一些雕塑作品为"动感",由此可以联想到对他产生影响的加尔德(Calder)。他的其他一些作品被称为"自动装置"或"机械雕塑"。
一位在巴黎学习的美院学生蓬杜·于丹(Pontus Hulten)提出了"元机械"(metar-mecaniques)的说法,博得坦戈利的赞赏。这个词可以联想到变形的概念。用它来概括这位艺术家最恰当不过。他借鉴马列维奇(Malevitch)、埃尔滨(Herbin)、康定斯基的创作并赋予作品新的活力。1955年,他应丹尼斯·勒内(Denise Rene)的邀请,参加了以"运动"为题的展览,展出第一批"绘制机",并且一夜成名。1959年,坦戈利制作了两个广告牌,由一些夹心广告人背着,走遍整个圣·日耳曼·德·普雷区,并邀请公众参加这个由"元机械生产的最佳图画大赛"。5000名观众踊跃参加,其中有杜尚、扎拉、尤奈斯库、曼雷、阿尔普。许多评论文章登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上。坦戈利获得了成功,不仅结交了朋友,还被邀请参加巴黎第一届双年展。但他却被告知不能同其他人一起在室内展出,最后,人们在室外给他找到了一个位于门口的地方。当时的法国文化部长就是站在他的雕塑前发表讲话的,可是电视镜头却对准了坦戈利的作品。
1959年,他把作品《第17号元机械》制作了4000幅图画:分发给参观者,成为当时巴黎双年展上最吸引人的亮点。"我把创造性的杰作变成了玩笑",坦戈利这样说道。他的机器是反机器的,是无用的机器,它们是对生产本位主义的批判。
他的杰作是什么?是《向纽约致敬》。这是第一台可以自毁的机器,是第一台观众参与机。这是一个巨大而又高度兴奋的魔鬼,满身白色,由一个给气球、两台自动装置和一架钢琴组成。它的周边还装有20多个自行车轱辘。它的10余只手臂敲打着键盘,半个小时后自动摧毁。这是1960年初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花园举办的表演。坦戈利认为这是一次"灾难的模拟"。他又补充说:"我想通过造型来表现文明的终结。"这也是艺术史上第一个会自毁的作品。著名绘画行为史专家阿罗德·劳申堡说得好:他把《向纽约致敬》这个作品变成了20世纪艺术的圣像,可以与杜尚的《走下楼梯的裸者》、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德·库宁的《1号女人》齐名。
此后,坦戈利分别在1961年末和1962年初在丹麦和内华达沙漠创作了"世纪末研究,可以自毁的、精力充沛和富于攻击性的魔鬼雕塑",他在作品里面安置了烟火和高爆炸药。
与其他新现实主义者一样,坦戈利的特点也是抨击战争。他这样评论道:"所有的古代文明都相信宿命,但我们认为,宿命是运动,宿命是变化。"
1963年,他开始把他的机器涂成黑色,这样他可以不让人们看见他组装机器"所用的实物"。
在参加完1964年德国卡塞尔展和威尼斯双年展后,他着手创作"巨型交配机"和"手淫机"系列,这是一种可以在短轨上迅速移动的东西。他开始与尼基·德·圣法尔合作,制作了《旋转掷球机》。这种机器要求观众的参与,一起玩球。这种人机同乐的作品充满了幽默情趣。


*雅克·维尔格雷

1926年生于法国坎佩尔(Quimper)。
他这样谈论他自己:"我是布列塔尼人,是科比埃尔(Corbiere)、雅里(Jarry)和讽刺家的同胞。"他十分清楚他的创作实践,1949年,他就断言,要放弃"做",主张"抢"(Ravir)。他使用这个词有两个用意,一是"夺走"(汉斯和维尔格雷揭撕海报并把它们带走),二是"高兴",这两个青年人确实有着共同爱好,他们都不喜欢呆在工作室,都喜欢跑外,希望巧遇,喜欢顺手偷些小东西。
这种实践方式包含着对艺术态度的深刻变化。"我的拼贴画与立体主义的粘贴、合成摄影、达达主义、自动书写的想法是一致的,但我的行为与它们不同"。一天他在工作室谈到他在新现实主义团体的经历时这样对我说道,我把这段话记录了下来。
1962年,罗杰·卡约(Roger Caillois)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人通常也喜欢追求成绩和成功之外的美,就是说自觉和自由创造之外的美,他多次感到任何物品都可以变成艺术品,只要能发现它……他说他是作者,就是说,根据词源学的说法,他是意义和重要性的添加者。所以,在创造行为的层面上,只存在选择行为……"卡约列举了艺术家K'iao Chan的例子。K'iao Chan把一个非常漂亮的大理石板镶在镜框,并签下自己的名字。如果说对K'iao Chan或维尔格雷来讲,这都是某种现实的提取,可是把k'iao Chan的"梦游自然的无意识绘画"和维尔格雷经过无数人之手,无数种担忧、欲望、愤怒和强迫症的缓慢创作过程进行比较,就可以看出,虽然这些情感都可以抹掉某个词、某句话的含义,彰显出诗一般地激情,或者引人某种神秘符号,如揭撕海报、摄取图像、字词、语句和过路人的隐秘行为,但是他们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用洞孔、撕痕可以在海报的堆积层上显示某个被人遗忘的较近的过去。"撕痕可以在传统表现的两维空间上揭示生活的这些痕迹,它们曾出现在一个过路人的头脑中",维尔格雷这样写道。
那些失败的发现和逃避如同宣传的解药;那些模糊的或不完整的文字构成一种新的状态,可以打开荒谬和梦想的大门。那些被撕碎的人物形象可以形成另一种形象或玷污剩下的残存画面。"我关注那些在海报上消失的东西。模糊的画面或变形的文字不再是一个符号,而成为一种无意识的逻辑现象",维尔格雷在《世界》中这样写道。
维尔格雷经常对我幽默他说起他的实践,"我带上领带,但我的举止很像一个有偷窃癖的人,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人们看着我,但不肯开口。警察被叫来了,他们开着玩笑说'我们全看见了',我反唇相讥: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只是拿了一张破海报,我实际上还做了好事……"
"匿名"、"集体"、"无人称"是维尔格雷创作的关键词。在这一点上,他令人想起创造了"民众"这个词的米什莱(Michelei),而维科(Vigo)则断言荷马是希腊人民的拟人化,是《伊里亚特》和《奥德赛》的真正创造者。
"我八九岁时接受的教育使我懂得了教堂是匿名创造物。这些建筑的象征性的美感来自集体的意愿、民众的热情,是它们把教堂建立起来的",维尔格雷在《行走》(1943-1959)中这样写道。他又对我补充说:"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它是一种乌托邦,是我创作撕画的基础。"
他给自己制订的创作规则,他要坚决遵守,但不是僵化地遵守。他说:"如果人们恪守理论,人们就会变成白痴。生活颠覆了理论。""从一开始,我就这样想:之所以存在被歪曲的事实,是因为人会做假。我希望找到真正的破海报,但从我创作第一幅画起,我就在问自己:'如果我掺点假,这算是伪造吗?'我的回答是,'不算'。因为实际上我只是那个匿名撕画者的模仿者,只是众人的模仿者。"回答是精辟的。维尔格雷已经76岁了,但能走能看,仍在继续从事创作。

法国新现实主义

欢乐的防毒面具 130×80×27cm 1960 防毒面具堆积


戴尼斯的捆扎肖像 94×65cm 1964
无题 48×94cm 1963 糕点模子堆积



  1960年10月27日星期四,巴黎"第一战役"大街11号,伊夫•克莱因的家中。六位被法国著名艺术评论家皮埃尔•雷斯塔尼称作"新现实主义者"的艺术家在此举行了会议。早在同年4月,在意大利米兰的阿波里奈尔画廊的研讨会上,皮埃尔•雷斯塔尼在他的论文中曾将他们隆重推出。这六位新现实主义艺术家是:克莱因、阿尔芒、坦戈利、杜弗菜纳、汉斯和维尔格雷。此外,还有坦戈利的客人斯波埃里和阿尔芒的朋友雷西。不过,在是否请这二位出席他们会议的问题上艺术家们曾经进行过一番争论。汉斯、杜弗莱纳以及维尔格雷对他们的创作一无所知。但戈利解释这"斯波埃里不懂得美学,他搞的是粘合艺术。这就是说他是个非常的'新现实主义者'。"汉斯、杜弗莱纳和维尔格雷半信半疑,他们决定当日晚上亲自到斯波埃里的住地看一看。斯波埃里与雷西都住在克菜因公寓的6层。当所有的人都登上6层楼时,雷西正在往有机玻璃箱中摆放塑料作品。双斯随眼看到后,郑重他说"这是超现实主义不是新现实主义!"正当他表明自己的看法时,克莱因走了过来,汉斯于是批评他道:"他跟你一样!告诉你,当你做单色画时,我可以接受,但你的那幅《感觉的坟墓》是超现实主义,我不能接受。""什么!"克莱因气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大声喊道:"你是谁呀?爱接受不接受!"他顺手给了双斯一记耳光,汉斯怒不可遏地宣称:"我退出了!"
  法国新现实主义者在相聚了20分钟之后,眼看着就要销声匿迹了。

  幸运的是有雷斯塔尼。面对此般事态,他萌发了尽快起草一份适合于所有人的基本文本的想法,他的目的是让新现实主义艺术家们经过讨论之后,面对着历史的目光,共同签署他们一致接受的、符合宪法的"新现实主义宣言"。1960年10月27日,星期四,新现实主义艺术家们终于意识到了他们艺术创作的独特性,新现实主义=真实主义的新发展趋势。他们共签了九份宣言:七份写在蓝色的纸上,一份为玫瑰色的,最后一份为金黄色的。宣言应该说是短而简单的,但在事物发展的初级阶段,也只能如此了。 宣言无异于创始人的壮举,它意味着法国又一次不同寻常的,引人入胜的艺术历险的开端;它所造成的社会反响虽然已经事隔40余年,但仍令许多人记忆犹新。

  20世纪60年代伊始,大西洋彼岸美国的总统竞选之战正酣。法国新现实主义与肯尼迪同时在各自的国土上登场。肯尼迪年轻、男人味十足,他充满了智慧与财富;而且在美国前所未有的,是他拥有最出色的竞选智囊团,他使美国人看到了将美利坚推向世界巅峰的希望。然而三年之后,肯尼迪被刺杀身亡。他的弟弟罗伯特准备继承哥哥的遗志,但不久也死于非命。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曾经执著地高喊着:"我有一个梦想……"他也被暗杀了。在越南,美国陷于失败的泥潭之中。在美国本土上,信仰危机、对现状的不满,以及麻醉品乃至毒品的过量使用成为"垮掉的一代"的诸多表现。"垮掉的一代"尤其集中在美国的校园中,他们主张非暴力却又颓废、荒诞,沉湎于放荡的嬉皮士生活。

  60年代美国和当时的苏联之间的宇宙空间争夺日趋激烈。俄国人曾经让美国人感到失落,因为他们开创过航天技术的新纪元。而美国人又给过俄国人颜色看:世界上第一个登上月球的,是美国的公民。美苏的尖端技术,给视觉媒体--电视以快速发展的机会。电视自身的高覆盖率,使得它在媒体的竞争中拔得头筹。而在日本举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因为电视而得到的利益日本人是不会忘记的。

  60年代的西方社会,在精神与物质的活动中各领风骚的现象层出不穷:英国的披头士摇滚音乐(又称甲壳虫乐队)、美国的猫王普雷斯利,以及玛丽•昆特等诸多牌子的超短裙,还有深令淑女们青睐的虽瘦弱但又是标准的身条,以及画在汽车两侧令少女们效仿的环形鬈发广告……60年代是年轻人的,因为它的特征是小伙子和姑娘们高于他们父母辈的消费水平。

  这个年代的法国,政治上是戴高乐总统以慷慨激昂的言辞和效果颇佳的记者招待会独自把握权力的时期。1967年,即1968年法国红色风暴的前夜,名作家古伊•德伯尔发表了《景观社会》这本宣扬崇拜的著作。60年代法国的境遇主义者充满了智慧与才能。

  就艺术的角度而言,法国以饮鸩止渴的方式沉浸于抽象派的快乐和对巴黎画派的迷恋之中。与此同日人非形象艺术的赞成者(以评论家米歇尔•达比为代表)与构造艺术的支持者(以画廊画派德尼斯•雷纳为代表)展开着激烈的争论,除了抽象派别无他选!这种局面于1964年被敲响了警钟:是年,巴黎的风光不在,艺术中心的美称移向大西洋彼岸的纽约。因为意大利威尼斯双年展的获奖者是年轻的美国画家劳申堡,人们笑谈评委得了错乱症。在此之前,法国人毫不费力地夺取了威尼斯双年展近乎所有的奖项:自1948年至1962年,威尼斯共颁发了16枚奖牌,其中12枚为法国画家所有。更何况诸多名画家以其完美的作品享誉威尼斯:1950年的马蒂斯、1952年的迪夫、1954年的阿尔彼、1956年的维雍、1960年的福特里那,以及1962年的吉亚考迈迪。而仅仅两年后,即1964年,劳申堡在他的作品画册中竟然写上了一句令读者愕然的话:"人们现在知道了世界的艺术中心不再是巴黎,而是纽约。"

  当时法国观念最进步的人意识到了法国的艺术起码滞后了十几年,但就是这些在50年代就曾给美国艺术界的活力定位的人何曾注意在自己国家的布列塔尼地区两位年轻的艺术家在"采撷与捕获"的绘画创作方式上另辟蹊径,以轻率随意的手法深深地震动了法国的艺术天地!

  雷斯塔尼之前。

  没有雷斯塔尼的时期。

  1947年,法国西北濒海小镇圣•马罗。维尔格雷在海边偶然拾得一截曲卷在一起的铁片。仁者见仁,在他那艺术家的眼光中,这个废弃物简直就是现成的雕刻品。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汉斯用他那"帕亚尔•伯莱克斯"牌的照相机拍下了被撕破的广告招贴画,在他的镜头里,那是一幅幅油画的草图。维尔格雷与汉斯最终走到了一起并且以拍摄的内容为他们的艺术主题:破损的海报。他们的宏伟目标,是将海报汇集成系列,然后再创造一幅新的《巴那的挂毯》(长70米、高50米的刺绣,现存于法国巴耶市图书馆,传说是英国女王玛蒂尔德于1077年亲手所刺--译者注)。新的挂毯就这样子1949年问世了。维尔格雷与汉斯根据系列海报中不断出现的几个怪里怪气的词,给新的挂毯起了个名字《Ach Alma Manetro》。"除了捕食行为,别无其他!"布里延如此评论说。

  然而维尔格雷与汉斯并没有就此止步。正如人们所讲的,他们那幅新的《巴耶的挂毯》依旧来源于创造。他们下一步要进行的,是在猎取的原材料上采取行动,以实现从创造到使原材料直接使人心醉神迷的"大跃进"。他们首先采用毕加索、布拉克,以及德国的史威特等其他几位画家的粘贴法。然而有一天,当这两位粘贴法的效仿者粘贴一个香烟盒时,突然发现画上的一张彩纸或广告的纸片恰好是他们镶嵌进去的真实的东西。这真实虽然仅仅是一小段,但却启发了他们的灵感。维尔格雷与汉斯决定不加修饰地展示他们现场得到的物品。这意味着将现实作为一幅艺术作品介绍给世人,是从创造到表述的反向飞跃。

  这种区别看似不大但又是至关重要的,新现实主义几乎全部的意义都在于此,而且已经这样发展下去了。 汉斯同时也是"玩儿"双关语的高手。当人们庆祝法国航空飞行50周年的时候,他以"起飞"来形容他们的行为。"起飞"对于航空飞行和他们的事业都是有意义的。

  人们有时提到汉斯和维尔格雷,以及他们之后的杜弗莱纳和罗泰拉,经常不恰当地认为他们不过是模仿画家、诗人和达达派运动的倡导者杜尚的《现成品》及摄影师、雕塑家勃拉塞的《乱涂乱画》。我们必须将他们区别开来:汉斯与维尔格雷自1954年起便不再共做一件作品,但依旧在一起不断地获取破损的海报并且按原样将它们展出。而杜尚陈列的则是新的制成品,它们只有经过移位并经过艺术家裁定后,才可能成为艺术品。而不知被何人撕坏的广告张贴画本身已经改变了原有的"身份"。被汉斯和维尔格雷获得并且经过处理后成为的艺术品,按维尔格雷的话说是"墙壁上的抒情诗"。

  在克莱特•阿朗迪画廊,他们于1957年展出了自己的作品。在此之前,伊夫•克莱因曾推出代表作《纯颜料》。而在汉斯和维尔格雷之后,年仅20岁的杰拉尔•德尚把用旧布片与褶皱物所组成的作品在那里展出。这些旧布片与褶皱物遵循"直接的随方就圆"的逻辑,具备了新现实主义的中心含义。

  伊夫•克莱因于1958年在伊利斯•克莱尔的画廊展出了作品《空》。这位新现实主义学者坦言自己"拥护颜色,反对线条与绘画,以及造成与空间完全一致的单色画的功效"。他以形象来地表现一个新的、尽管是不被发觉的现实。作为伊夫•克莱因的朋友,阿尔芒所展示的,是借助于油墨印章制成的、在纸的空间浸满油彩的大幅图画。阿尔芒反反复复的创作方式引出了"堆积"的概念。"堆积"表明这一阶段的新现实主义的创作具有明显的时代特性:强烈感与别出心裁。阿尔芒用印章打出的时代标记,又被他通过别的创作工具继续表示着:鞭打或轻掠各种各样的材料,使它们不同程度地带有鞭痕或其他被掠过的痕迹。正是在1960年的前后,这位艺术家、有点强迫症的收藏家萌发了不再将这些用品作为创作的工具,而是使用它们直接"堆积"成作品的想法。

  阿尔芒家中的柜子和抽屉装满了自行车车灯、收音机灯泡、阿司匹林药盒、滚珠、手表盘、糕点模子、军刀、防毒面罩……他一改过去的做法,即用这些物体沾满油墨或颜料,然后在纸上留下不同的痕迹,而是换位思考问题,最终创造出了达到堆积状态的艺术品。阿尔芒堆积艺术的学术文章发表在1960年《零点》杂志上。

  此时期被明确划分为通俗艺术家沃霍勒前的组合。

  当沃霍勒将十几张玛丽莲或伊丽莎白•泰勒的画像简单地组合在一起,以弱化它们的艺术气息并将它们当作消费品出售时,再比如他在堆积新的餐饮盒时,阿尔芒正热衷于堆积用旧的物品、防毒面罩。看着这些东西,人们会更多地想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被发现的集中营,而不是1960年法国人津津乐道的消费社会。

  斯波埃里曾经在一段时间里使用餐盘、水杯、刀具,以及餐桌上原样的残羹剩饭进行创作,正所谓食物拼合艺术。他将它们位移90度,就是说把它们安放在墙上,使上面的一切物品或形状变成一幅画。画中的所有成分、元素表示着一段历史,一段人生的经历。而这恰恰是被大众艺术或曰通俗艺术所拒绝的。 因为作品引起公愤而出名的德尚,偏爱的题材是女人的内衣。20世纪60年代,性感的话题还不为人们的普遍观念所接受。除去女人穿过的内衣,他还喜好陈列军队使用过并废弃的色彩鲜艳的苫布,上边涂抹着油漆的斑迹,以及装甲车那弹痕累累、有些生锈的铁甲……

  我们可以如此形容60年代:古老的欧洲面对着一个崭新的世界。

  凯撒,法国著名的雕塑家。他是惟一没有参加1960年10月27日会议的,但又为大家所公认的新现实主义艺术家。因而只有他没有像其他新现实主义者那样,在这一天在宣言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是一个无法从破旧钢铁和废品堆中自拔的人,被人们戏称为"废铁切利尼"(切利尼,意大利雕塑家、金匠,还从事金币、奖牌等金属品的制作,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人物--译者注)。凯撒时常出没于垃圾场"探宝"或者挤压汽车,然后将它们作为艺术品供目瞪口呆的观众或新闻媒体取乐。记者们不无嘲讽地给他拍照、录像,这反倒使他事业有成。

  凯撒关于自己创作的名言是:"我所感兴趣的,是这些材料的有机体的语言,是它们释放出来的艺术的可能性。"

  的确,凯撒不是惟一具有冲击力的,先是"挤压"而后又"膨胀"的前卫艺术家(切利尼曾被人们形容为"挤压"与"膨胀"派--译者注)。1967年,当他向地面浇注聚胺酯材料时,材料本身便形成了雕塑的模样。而这在当时虽然不是呈直线发展,但已经不是稀奇之物。此外,凯撒还以焊接的铁器作为作品,他被视为新式传统的杰出代表。

  后来呢?后来,凯撒断然表示"挤压派与新现实主义同达达主义没有任何关系,德尚绝对谈不上什么新现实主义。"

  话虽这样讲,但凯撒,这位马塞的艺术家,还是投身到新现实的运动中,并且在新现实主义艺术家们签订宣言的三个星期后,参加了巴黎凡尔赛门附近举办的"第二届前卫艺术节"。凯撒的名字也作为新现实主义者出现在画册之中。 伊夫•克莱因居新派运动的中心,最受艺术评论家皮埃尔•雷斯塔尼的推崇。雷斯塔尼1955年虽然与克莱因闪电式地第一次见面,但克莱因的任何人无法抵御的个人魅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伊利斯•克莱尔形容克莱因"是一个内心生活极其丰富的人"。伊利斯•克莱尔是一位极富调停才能的艺术商人。1958年,克莱因在她的画廊展览作品《空》,而随后阿尔芒则陈列了《满》(1960年)。他用所有的从城区垃圾桶中寻觅到的杂物填满了伊利斯•克莱尔画廊的橱窗--所谓的"堆积"。而克莱因却什么也没有摆放,是真真切切的"空"。 1958年4月28日,对于巴黎来讲算得上是发生了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多亏了有伊利斯•克莱尔这样敢于在此时期组织如此展览的人物,克莱因的画展开幕了。他在展览厅中展示的是一片纯而又纯的白色。如果说在这片白色上浸透着什么,那么就是以他的到场而表示出来的"非物质的绘画艺术的感觉"。让-皮埃尔•阿梅利纳评论道:"被搞得如此难以辨认的作品,仅给惟一的杰作,即画家本人留下了位置。它向观众诠释了画家的才干:他自己便是艺术品的产出,而不再是所创作的任何作品。艺术家通过精神实践将现实变成纯粹的意念。"对于克莱因而言,"感觉是世界最好的资本"。他的单色画成为了易于令人感知的、内含无限的板块。它是看不到的事物的可感知的踪迹。他的单色画意味着颜色的饱和状态,仅仅是激起某种存在的迷惑力,而别无其他。这种存在使人们进入"颜色变得满盈而且是纯粹的感觉"的观赏、冥思的境界。

  这便是克莱因两种主要的艺术经历。继"空"的经历之后,他的作品中还体现着双重的艺术趋向:一方面,他向艺术品收藏家们让出了"非物质的绘画艺术的感觉"的地盘。另外,有关以具体的方式,让绘画感觉的存在可以被领会到的想法,使得克莱因在创作时努力利用易于沾染上痕迹的材料或介质,以便让感觉自己表现出来。1958年,克莱因第一次而且以后是更加系统地聘用起了真人模特儿。他将蓝色油料涂抹在模特儿身上然后把他们粘在纸上或在纸面上拖拉。克莱因用其闻名的蓝色以及新颖的绘画方式,寻求到了某种形象的表示途径。

  雷斯塔尼后来为克莱因的上述实践命名,称之为"艺术性的人体测量术"。

  雷斯塔尼直到遇见克莱因的前一刻,还在执著地为抽象派辩护,为他们的声誉呐喊。1959年,他写下了《某种影响笼罩的抒情诗与抽象主义》的学术文章。在文中他阐述了一个新的前景:以一种即时的举动对"宇宙空间"进行必要的与充分的融入。"阿尔芒对我讲,克莱因是一个磁石般的人物。"他接着写道,"他脚踏实地地走来,头上顶着新奇的光环。"

  雷斯塔尼整个生命因此而受到了震动,他向克莱因发起了冲锋。

  有人讲是伊夫•克莱因使雷斯塔尼发现了自己,有人甚至肯定雷斯塔尼将自己与克莱因视为同一。我们要说的很简单,艺术家与评论家有幸相遇了。克莱因算不上一个知识型的艺术家,他需要有人为他包装并且构造他的观点和理论。就像我们著名连环画中的英雄丁丁寻求魔瓶的帮助一样。有人又讲,克莱因需要一个能够使他抵消那些形成小团体的艺术家们的影响。"他是不可能单独完成他的蓝色革命的。"维尔格雷如是说。这其中更秘密的,则是克莱因需要雷斯塔尼帮助他抵消雷蒙•汉斯的影响。汉斯是名符其实的新现实主义的理论家,而且从知识的角度上讲,他是要高伊夫•克莱因一筹的。

  于是便有了雷斯塔尼与克莱因的默契。雷斯塔尼为克莱因的画册撰写文章,为他组织展览。因为有克莱因,他处于理论的权威地位。

  克莱因的成名,很大程度要感谢雷斯塔尼。

  如果说年轻艺术家于1962年6月去世,在一些人的眼中,特别是对雷斯塔尼而言,这标志着"新现实主义"的结束(或者如卡特丽娜•弗朗博兰所言,是"集体全盛期的结束"),那么我们就要追究其原因了:难道是因为运动中心的一个光点突然消失了?或者是因为忽然缺少了一个无可争议的领头人?与其这样判断,不如说是因为新现实主义团体内部的矛盾已经激化,而且经常分裂克莱因的死不过是为结束提供了借口。 再者,我们应该提出以下问题:克莱因的理想主义与他所炫耀的,甚至被说成是"新的"现实主义相适应吗?对于其他新现实主义者来说,真实的概念难道如同对克莱因一样,就是潜在的精神感受吗?

  当然不是,起码对于一半的新现实主义者是这样的。然而,这样提问题似乎又显得不合适,因为克莱因认为,新现实主义的艺术因他而获得了一个无法类比的发展尺度,而这恰好是新现实主义的中心点,这是克莱因和雷斯塔尼始终坚持的观点,尽管其他人并非如此认为。新现实主义者实际上是又回到了这样的方式上:重新评估艺术与它的环境的关系,并且从中引出结果来。 但戈利因此将新现实运动融入他的前期作品之中,从而形成了扩大艺术空间的方式。他首先将抽象派的意图滑稽地具体化,以此作为未来艺术的前奏。1955年,他的以三角形、圆形以及正方形为主体的作品表现了运动变化中的浅浮雕。这些三角形、圆形以及正方形使人们回忆起一批几何抽象艺术家,如马列维奇、艾尔宾,康金斯基等等。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上述艺术家都曾不断地改变自己。此外,坦戈利还与克莱因合作,在快速旋转的唱片上展示蓝色的单色画。不断加速的唱片似乎要使在其上的作品解体,让人觉得一股股无法控制的力量随时要爆发出来。坦戈利的机器由日常用品攒成,它们通过运动表现出宇宙的盛衰强力,表现出艺术以及机器本身出现的物理学上的"淹没"现象,最后直至1960年3月17日在纽约的机器自行导致的破裂。

  瞬间的强力,荒唐的逻辑,坦戈利的机器疯狂而没有功用。它只不过是艺术家为了推翻现有的价值观念而采取的一个非理性的动作,一种对自由的确认。

  雷斯塔尼因此肯定了新现实主义者们的"集体的独特性"。

  怀着给人以惊奇的意念,伊利斯•克莱尔画廊--新现实主义风暴的中心,为所有的新现实艺术家创造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欢快、热闹场面,引起了巴黎艺术界的关注,观众达几千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德尚、阿尔彼、马塔、哈腾参加了由坦戈利组织的"最佳机器自动绘图大赛"。新现实主义有的激进是娱乐性而又吸引人的。大家喜好这样使人感到惊喜的开幕式,而且会上还提供了与克莱因单色画相映成趣的蓝色鸡尾酒。伊夫•克莱因的单色作品摆放在画廊的入口处,就像手握军刀的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卫兵一样。尽管克莱因夸张的神秘主义引起了一些人的不以为然,但他的幽默以及热情赢得了普遍的尊敬。而坦戈利的机器所表现出的活力则深令广大的参观看开心或惊愕。至于说汉斯,维尔格雷、杜弗莱纳的海报,它们体现了那个时代抽象派绘画难得的交替出现。

  1959年10月,巴黎举办了双年展。坦戈利、汉斯、维尔格雷、杜弗莱纳和克莱因参加了展览。这在某种程度上归功于法国表现主义画家罗尔叔:他在一本愤世嫉俗的宣传册子中,抨击双年展成为了"绿栅栏围起来的垃圾场"。这反倒激起了新现实艺术家们的兴趣。在当时的巴黎,新闻界已经对这些"惹是生非"的艺术家及其奇特性的主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安德烈•马尔罗,当时的法国文化部长,深深迷上了他们作品的新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对他们情有独钟。

  于是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巴黎当时最具影响的日报之一《战斗》上,著名记者克洛德•利威耶尔公开为他们的"实验艺术"辩护。其他有分量的新闻媒体则大谈"反绘画的挑战",并为他们发明了一个新词:新达达主义。人们很清楚,这个词在同时期的美国是用来形容最早出现的,以废旧物品堆积成为展示品的艺术家的,如亚斯贝•约翰和劳申堡。

  皮埃尔•雷斯塔尼明白:物体已经成为此类艺术家探索的共同点。在一次展览的图册中.他发表了"达达主义之上的40°",以及"现代世界外部现实的适应性"的论文,深入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从艺术家们的共同点出发,雷斯塔尼将他们分门别类,以使其简单、明朗化。克莱因:单色画,阿尔芒:堆积,双斯、维尔格雷、杜弗莱纳和罗泰拉:海报,德尚:纺织物,凯撒:挤压,雷西:塑料制品,斯波埃里:迷惑人的食物拼合,克里斯托:捆扎术……可以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然而这个好吵闹的小团体却对这样简单而又容易判断的分类感到恼怒,他们之间本来就不承认这样的区别。雷斯塔尼题为"达达主义之上的40°"的文章引起了他们的不快。从此,业内的派别争论开始了!

  但他们却墙内开花墙外香。在米兰,在阿姆斯特丹,在杜塞尔多夫乃至纽约,克莱因、坦戈利、凯撒、阿尔芒相继举办了他们的个人展,这使他们又变得密切起来。特别是因为巴黎与纽约的竞争从开始的友谊赛发展到后来的怒目相视的争夺战。

  这是一场三幕的戏剧。第一幕:1961年,巴黎的让-拉尔卡德画廊举办了题为"巴黎-纽约的新现实主义"的展览。主人公是法国的新现实艺术家和美国的新达达主义者(劳申堡、约翰和张伯伦)。第二幕:六个月之后,纽约举行题为"组合艺术"的回顾展。出席展览的有法国新现实艺术家和欧洲、美国的组合艺术家,如布莱希特、张伯伦、劳申堡以及斯坦基耶维奇。第三幕:1962年10月,纽约。希德奈•詹尼斯画廊举办"新现实主义者"展览。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展览实际上是将欧洲的新现实主义者(阿尔芒、克里斯托、汉斯、克莱因、雷西、罗泰拉、斯波埃里以及坦戈利)同美国的新达达主义者进行对比。但在展览开幕的前几天,希德奈•詹尼斯突然将新达达艺术家换成了在纽约艺术舞台上新近冒出来的通俗艺术家:列陈斯腾、沃霍勒、奥登伯格、沙加尔以及几位欧洲的组合艺术家(巴奇、法尔斯托姆,拉特曼)。此举的目的是淡化新现实主义的影响,同时提高通俗艺术家的地位。雷斯塔尼为这次展览的图录撰写了前言。但他的前言中凡是有关批评美国艺术现状的或者特别突出法国的内容,全被不客气地删除了。而希德奈•詹尼斯却在他自己的文章中不遗余力地表明,新现实主义者仅仅是国际艺术在法国的一个分支部分。所谓的国际艺术自然是产生于美国的,而且远远超过了法国的新现实主义。

  雷斯塔尼被别人占了上风。

  通俗艺术一发不可收拾了:巴黎,列陈斯腾、沃霍勒和其他的通俗艺术家出现在"五月沙龙"上;还是巴黎,索纳本德画廊1963年落成,主人请来了列陈斯腾、奥登伯格和沃霍勒。最后,对新现实主义者致命的一击,是美国的劳申堡于1964年7月在威尼斯的双年展上折桂。

  雷斯塔尼告辞了。

  他意识到克莱因的死是标志着一次"集体历险记"的完结。而对于这次历险的筹划,雷斯塔尼是功不可没的。失望之至,他退出了"江湖"。面对艺术界观念上的混乱状况,他的退出也许是适宜的。1964年夏季,维姆•贝厄恩在海牙组织了"新现实主义"展览。此欢展览虽然是为纪念法国画家费尔南•雷奇而举办,但实际上又怀有这样的意图:向艺术界表明某种哪怕是假设的"回到真实"的趋向。这其中包括法国新现实主义者,美国、欧洲的新达达主义者、通俗艺术家,以及来自"社会"启示的现实主义者和新形象艺术派的画家或雕塑家。

  幸运的是历史总会还真实以本来面貌。1970年11月27日,皮埃尔•雷斯塔尼,他显然是忘记了自己的冤屈,在意大利算得上是他的艺术领地的米兰,以节日的形式举办了新现实主义十周年纪念仪式。借此机会,克里斯托将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1820-1878,撒丁国王,后成为意大利统一后的第一位国王。他占领了威尼斯,将法国军队逐出罗马,并定都罗马,实行君主立宪制--译者注)的纪念碑捆扎成硕大的艺术品;凯撒完成了一件膨胀艺术品;罗泰拉撕破了一张海报;杜弗莱纳在"维多利亚"--尊可自行毁灭的、用于纪念新现实主义荣誉的男性生殖器雕塑前高声朗诵诗文;而斯波埃里则向每一位艺术家送上了一份象征性的可食用艺术品。

  这些举动所要表明的,是对新现实主义的肯定。如果说新现实主义曾作为一次艺术运动而不复存在,但它从此属于每一个为它努力过的艺术家,同时也会属于历史。

  带有自身特性的、对年轻一代产生作用的艺术影响力,将更多地通过汉斯而不是克莱因来证明它的重要性和永恒性。




策展人 米歇尔•纽里萨尼

2007年2月24日星期六

天才数学家阿贝尔和伽罗瓦

阿贝尔

伽罗瓦

   
作者:提篮小卖   

由于工作的缘故,时常会接触到一些研究数学的人。但不知什么缘故,常常 会觉得这些人多少都有些怪僻,而且是那种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但怎么瞅怎么 和别人不一样的怪法。但如果你和这些交往多了以后,往往会发现到他们的天才以及对数学的狂热痴迷,而他们平素所表现出来的古怪不过是对日常习惯的忽略 造成的误会。        

很难否认,在所有学科里,数学家里有着更多的天才,比如我们常说的高斯和拉普拉斯。但由于成就和经历的相似,最灿烂也最常被人一起提起的是十九世纪的两位数学神童:阿贝尔和伽罗瓦。        

尼尔斯·亨利克·阿贝尔(N.H.Abel)1802年8月5日出生在挪威一个名叫芬德的小村庄。有七个兄弟姐妹,阿贝尔在家里排行第二。他父亲是村子里的穷牧师,母亲安妮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遗传给阿贝尔惊人的漂亮容貌。小时候由他父亲和哥哥教导识字,小学教育基本上是由父亲来教,因为他们没有钱请不起家庭教师。        

十三岁时,阿贝尔和哥哥被送到克里斯蒂安尼亚(即后来的奥斯陆)市的天主教学校靠一点奖学金读书。在最初的两年,他们兄弟的成绩还不错可是后来教师枯燥的教学方式,高压的手法,使得他们兄弟的成绩下降了。        

1817年是阿贝尔一生的转折点。当时给他教数学的老师是一个好酒如命又脾气粗暴的家伙,后因体罚而致死一名学生被解职,并由一位比阿贝尔大七岁的年青的教师霍姆伯厄代替。霍姆伯厄本身在数学上没有什么成就,是一个称职但决不是很有才气的数学家。他在科学上的贡献,就是发掘了阿贝尔的数学才能,而且成为他的忠诚朋友,给他许多帮助。阿贝尔死后,霍姆伯厄收集出版了他的研究成果。        

霍姆伯厄很快就发现了十六岁的阿贝尔惊人的数学天赋,私下开始给他教授高等数学,还介绍他阅读泊松、高斯以及拉格朗日的著作。在他的热心指点下,阿贝尔很快掌握了经典著作中最难懂的部分。        

在中学的最后一年,阿贝尔开始试图解决困扰了数学界几百年的五次方程问题,不久便认为得到了答案。霍姆伯厄将阿贝尔的研究手稿寄给丹麦当时最著名的数学家达根。达根教授看不出阿贝尔的论证有甚么错误的地方,但他知道这个许多大数学家都解决不出的问题不会这么简单的解决出来,于是给了阿贝尔一些可贵的忠告,希望他再仔细演算自己的推导过程。就在同时,阿贝尔也发现了自己推理中的缺陷。这次失败给他一个非常有益的打击,把他推上了正确的途径,使他怀疑一个代数解是否可能。后来他终于证明了五次方程不可解,而那已经是   他十九岁时的事情了。        

1822年6月,阿贝尔靠着霍姆伯厄和其他教授们的帮助,在克里斯蒂安尼亚大学念完了必须的课程,那时大学和城里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学天才。   

可他的父亲已于两年前去世,家里一贫如洗,没钱继续从事数学研究。他的老师和朋友们也很穷,无法再拿出更多的钱资助他去当时世界数学的中心巴黎深造。        

1823年夏,教天文学的拉斯穆辛教授给阿贝尔一笔钱去哥本哈根见达根,希望他能在外面见识和扩大眼界。从丹麦回来后阿贝尔重新考虑一元五次方程解的问题,总算正确解决了这个几百年来的难题:即五次方程不存在代数解。后来数学上把这个结果称为阿贝尔-鲁芬尼定理。阿贝尔认为这结果很重要,便自掏腰包在当地的印刷馆印刷他的论文。因为贫穷,为了减少印刷费,他把结果紧缩成只有六页的小册子。        

阿贝尔满怀信心地把这小册子寄给外国的数学家,包括德国被称为数学王子的高斯,希望能得到一些反应。可惜文章太简洁了,没有人能看懂。高斯收到这小册子时觉得不可能用这么短的篇幅证明这个世界著名的问题----连他还没法子解决的问题,于是连拿起刀来裁开书页来看内容也懒得做,就把它扔在书堆里了。        

阿贝尔在数学和天文学界的朋友们,说服大学去请求挪威政府资助这个年轻人,作一次以数学为主要目的的欧洲之行。经过过分的慎重考虑之后,政府妥协了,但不是立刻派阿贝尔去法国和德国,而是给他一笔奖金,让他在克里斯蒂安尼亚复习法语和德语。在延误了一年半后,在1825年8月,皇家从窘迫的财政中拨出一笔钱当时二十三岁的阿贝尔,让他足够在法国和德国旅行和学习一年。        

阿贝尔在德国并没有去找在哥廷根的高斯,可能他觉得这个大数学家难以接近,也难以帮助他,因为他以前的作品寄给他却得不到回音。1826年7月,阿贝尔离开德国到了法国,当时的法国皇家科学院正被柯西、泊松、傅里叶、安培和勒让德等年迈的大数学家们把持,学术气氛非常保守,各自又忙于自己的研究课题,对年青人的工作并不重视。阿贝尔留在巴黎期间觉得很难和法国数学家谈论他研究的成果。他曾寄过一份长篇论文给法国科学研究院,论文交到了勒让德手上,勒让德看不大懂,就转给柯西。多产的柯西正忙着自己的工作,无暇理睬,把论文随便翻翻丢在一个角落里去了。        

阿贝尔的那篇论文《关于非常广泛的一类超越函数的一般性质的论文》是数学史上重要的工作,他长久的等待着消息,可是一点音讯也没有,最后只好失望回到柏林。在那里他病倒了,他不知道自己已患上了肺结核病,以为是法国的孤寂生活使他身体衰弱。他只剩下大约七元钱。他写了一封急信,延误了一些时间,从霍姆伯厄那里借来了一笔钱。阿贝尔从1827年3月到5月,靠霍姆伯厄的大约六十元借款生活和从事研究。最后,当他所有的来源都枯竭时,只好掉头回国。

1827年5月底,阿贝尔回到了克里斯蒂安尼亚。那时他不仅身无分文,还欠了朋友一些钱。他的弟弟无所事事,用他的名字借了一些钱,他必须还清。于是,阿贝尔靠给一些小学生和中学生补习初级数学、德语和法语赚点儿钱。没多久,阿贝尔很幸运地被推荐到军事学院教授力学和理论天文学,薪水虽不是很多,却已经可以让他安心继续从事椭圆函数的工作了。        

这时,阿贝尔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在1828年夏天他一直生病发烧咳嗽,人也变的消沉,感到前途真是暗淡无光,而且无法摆脱靠他养活的家人的负担。他们直到最后一直缠着他,实际上弄得他自己一无所有,可是直到最后他也从没有说过一句不耐烦的话。        

挪威1828年的冬天很冷,阿贝尔穿上了所有的衣服,可是身体还是觉得冷。他咳嗽、发抖,觉得胸部不适,但是在朋友面前他装作若无其事,而且常开玩笑,以掩饰他身体的不舒服。

1829年14月6日,阿贝尔去世,身边只有未婚妻克里斯汀。

阿贝尔死后两天,阿贝尔将被任命为柏林大学的数学教授。

这么详细地叙述阿贝尔的生平,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阿贝尔生活的平淡无奇,而他在纯数学上贡献又只存在于极少的专业人士的心中。相比而言,另一位和他处于同一时代、经历、际遇、才华以及在数学上的贡献都很相似的法国数学天才伽罗瓦,则因其成为一宗谜案的传奇性死亡而广为人知。        

伽罗瓦(Evariste Galois)1811年10月25日生于巴黎附近的一个小城拉赖因堡,他的父亲是一个自由主义思想家,母亲受过良好教育,是他的启蒙老师。他在中学读书时,就对数学很有兴趣,阅读了拉格朗日、高斯、柯西等人的原著,并于1829年3月发表了第一篇论文。1829年他两次投考巴黎综合工科学校,却因思想激进,两次被拒绝录取,最后只好进入高等师范学校学习。伽罗瓦很早就开始了关于方程理论的研究,1829年5月,17岁的他写出了关于五次方程的代数解法的论文,论文中首次引入“群”的概念。他把论文寄给经由柯西,请他交给法国科学院审查。柯西对此根本不屑一顾,把这个中学生的文章给弄丢了。1830年2月伽罗瓦再次将他的研究成果写成一篇详细的论文,寄给科学院秘书傅立叶,希望能得到数学大奖,不料当年5月傅立叶病死,伽罗瓦的文稿再次丢失。1831 年伽罗瓦第三次将论文送交法国科学院。泊松院士看了4个月,最后在论文上批道:“完全不能理解”。泊松的不公正评价,使他受到很大打击。        

1830年3月,法国的“七月革命”推翻了复辟的波旁王朝,随后又出现了“七月王朝”。伽罗瓦思想上倾向于共和主义,在学校里反对学校的苛刻校规,带领同学翻墙上街参加革命,抨击校长在七月事变中的两面行为,以至于1830年12月被开除。第二年6月,又以企图暗杀国王的罪名被捕。由于警方没有证据,不久即被释放。7月,被反动王朝视为危险分子的伽罗瓦再次被抓。他在狱中曾 遭暗枪射击,幸未击中。1832年4月伽罗瓦被释放出狱。        

1832年5月29日,才出狱后一个月的年轻气盛的伽罗瓦为了所谓的“爱情与荣誉”打算和一个军官决斗。他知道对手的枪法很好,自己获胜的希望很小,很可能会死去。他问自己,如何度过这最后的夜晚?为了证明自己数学理论的价值,他先写了绝笔信。信中写道:“我请求我的爱国同胞们,我的朋友们,不要指责我不是为我的国家而死。我是作为一个不名誉的风骚女人和她的两个受骗者的牺牲品而死的。我将在可耻的诽谤中结束我的生命。……。请公开请求雅可比或高   斯就这些定理的重要性而不是正确性发表他们的看法。在这以后,我希望有人会发现将这堆东西整理清楚对他们是有益的。”        

整个晚上,他焦躁一气地写着他在科学上的遗言。想在死亡之前尽快把他丰富的思想中那些伟大的东西写出来。他不时中断,在纸边空白处写上“我没有时间,我没有时间。”这些旁注和当年费尔马幽默地在费尔马大定律旁写下的“地方太小了,我写不下定理的证明”比较起来多么的凄凉和悲壮!接着伽罗瓦又写下一个极其潦草的大纲。他在天亮之前那最后几个小时写出的东西,一劳永逸地为一个折磨了数学家们几个世纪的问题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并且开创了数学的一   个极为重要的分支----群论。        

第二天上午,在决斗场上,伽罗瓦被打穿了肠子。临死前,他对在身边哭泣的弟弟说:“不要哭,我需要足够的勇气在20岁的时候死去。”死后,他的葬礼 几乎与他父亲的葬礼一样是场闹剧。他被埋葬在公墓的普通壕沟内,如今他的坟墓已无迹可寻。        

历史学家们一直争论这场决斗是一个悲惨的爱情事件的结局,还是出于政治动机造成的。据那个和爱因斯坦合著《物理学的进化》的英费尔德考证,伽罗瓦之死是一宗政治阴谋,他为之决斗的那个轻浮女人是被当局雇佣的妓女。但无论具体原因是哪一种,一位世界上最杰出的数学家在20岁时被杀死了,而他研究数学只有5年。        

1846年,也就是伽罗瓦死后14年,他的遗稿才得以发表。随着数学的发展和时间的推移,伽罗瓦研究成果的重要意义愈来愈为人们所认识。他的最主要成就是提出了群的概念,用群论彻底解决了根式求解代数方程的问题,而且由此发展了一整套关于群和域的理论,为了纪念他,人们称之为伽罗瓦理论。伽罗瓦理论对近代数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它已渗透到数学的很多分支中。     

不错,阿贝尔和伽罗瓦的主要贡献都在群论中,属于所谓的纯数学,或者说是很少得到实际应用的近世数学理论。数学我懂的很少,就自己稍微熟悉些的物理学而言,很难具体强调出群论在现代物理中的重要地位。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翻开任何一本现代物理的书籍,必然有一章群论基础。离开了群论,现代物理学无法表达,仅仅写下那些粒子的波函数方程组也成为不可能。天才如狄拉克这样的,我个人认为他做的最不明智的事情,就是在其名著《量子力学原理》中只字   不提群论,原因是他不相信群论。至于在其它领域,就我自己的孤陋寡闻,学习量子化学求解分子动力学方程的人大约常常会用到阿贝尔群,而泡网的从事计算机工作的人对伽罗瓦域恐怕也不该陌生吧。     

(下面的有点片面了,, 反正是作者个人所悟。呵。)     

伽罗瓦和阿贝尔两人实在是非常相似。都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年代,少年天才,怀才不遇,英年早逝,甚至是被法国科学院同样的一批权威们所排斥。那些权威沉醉于古典数学的严谨和优美的,对一切新的理论持不信任的态度,根本没有那些另类天才们存活的空间。这不禁让人感到一种来自智慧的孤独与悲哀。        

另外,这两个人长的也都非常俊美有精神头。        

然而,有时候会奇怪地觉得这两人的命运未必是最坏的。做数学,尤其是纯数学的,往往需要更多的天赋。而数学之路又总是充满着孤独和寂寞,于是也才有了那么多的怪人,并且每每不得善终。他们的伟大也只存活于行内人的心中。   

欧几里得、阿基米德、高斯、帕斯卡、费尔马、罗巴切夫斯基、欧拉、彭加勒、希尔伯特、康托尔……,这无数伟大的名字,现在又有几个人还知道呢?        

唉,数学啊数学,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数学才能让人如此痴狂。可以让人劳其心智,让人甘心赴死。

伽罗华



伽罗华(Évariste Galois,公元1811年-公元1832年)是法国对函数论、方程式论和数论作出重要贡献的数学家,他的工作为群论(一个他引进的名词)奠定了基础;所有这些进展都源自他尚在校就读时欲证明五次多项式方程根数解(Solution by Radicals)的不可能性(其实当时已为阿贝尔(Abel)所证明,只不过伽罗华并不知道),和描述任意多项式方程可解性的一般条件的打算。虽然他己经发表了一些论文,但当他于1829年将论文送交法兰西科学院时,第一次所交论文却被柯西(Cauchy)遗失了,第二次则被傅立叶(Fourier)所遗失;他还与埃科尔综合技术学院(école Polytechnique)的口试主考人发生顶撞而被拒绝给予一个职位。在父亲自杀后,他放弃投身于数学生涯,注册担任辅导教师,结果因撰写反君主制的文章而被开除,且因信仰共和体制而两次下狱。他第三次送交科学院的论文亦为泊松(Poisson)所拒绝。伽罗华死于一次决斗,可能是被保皇派或警探所激怒而致,时年21岁。他被公认为数学界两个最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人物之一。


Galois小传:


1832年5月30日清晨,在巴黎的葛拉塞尔湖附近躺着一个昏迷的年轻人,过路的农民从枪伤判断他是决斗后受了重伤,就把这个不知名的青年抬到医院。第二天早晨十点,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离开了人世,数学史上最年轻、最富有创造性的头脑停止了思考。后来的一些著名数学家们说,他的死使数学的发展被推迟了几十年,他就是伽罗华。


天才的童年


1811年10月25日,伽罗华出生于法国巴黎郊区拉赖因堡伽罗瓦街的第54号房屋内。现在这所房屋的正面有一块纪念牌,上面写着:“法国著名数学家埃瓦里斯特•伽罗瓦生于此,卒年20岁,1811~1832年”。纪念牌是小镇的居民为了对全世界学者迄今公认的、曾有特殊功绩的、卓越的数学家——伽罗瓦表示敬意,于1909年6月设置的。

伽罗瓦的双亲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在父母的熏陶下,伽罗瓦童年时代就表现出有才能、认真、热心等良好的品格。其父尼古拉•加布里埃尔•伽罗瓦参与政界活动属自由党人,是拿破仑的积极支持者。主持过供少年就学的学校,任该校校长。又担任拉赖因堡15年常任市长,深受市民的拥戴。伽罗瓦曾向同监的难友勒斯拜——法国著名的政治家、化学家和医生说过:“父亲是他的一切”。可见父亲的政治态度和当时法国的革命热潮对伽罗瓦的成长和处事有较大的影响。

伽罗瓦的母亲玛利亚•阿代累达•伽罗瓦曾积极参与儿子的启蒙教育。作为古代文化的热烈爱好者,她把从拉丁和希腊文学中汲取来的英勇典范介绍给她儿子。1848年发表在《皮托雷斯克画报》上有关伽罗瓦的传记中,特别谈到“伽罗瓦的第一位教师是他的母亲,一个聪明兼有好教养的妇女,当他还在童稚时,她一直给他上课”。这就为伽罗瓦在中学阶段的学习和以后攀登数学高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823年l0月伽罗瓦年满12岁时,离开了双亲,考入有名的路易•勒•格兰皇家中学。从他的老师们保存的有关他在中学生活的回忆录和笔记中,记载着伽罗瓦是位具有“杰出的才干”,“举止不凡”,但又“为人乖僻、古怪、过分多嘴”性格的人。我们认为这种性格说明他有个性,而且早已显露出强烈的求知欲的标志。

伽罗瓦在路易•勒•格兰皇家中学领奖学金,完全靠公费生活。在第四、第三和第二年级时他都是优等生,在希腊语作文总比赛中也获得好评,并且在1826年l0月转到修辞班学习。

但是第二学季一开始(伽罗瓦这时刚满15岁),由于教师们认为他的体格不够强壮,校长认为他的判断力还有待“成熟”,他不得不回到二年级。重修二年级,使伽罗瓦有机会毫无阻碍地被批准去上初级数学的补充课程。自此他把大部分时间和主要精力用来研究、探讨数学课本以外的高等数学。

伽罗华经常到图书馆阅读数学专著,特别对一些数学大师,如勒让德的《几何原理》和拉格朗日的《代数方程的解法》、《解析函数论》、《微积分学教程》进行了认真分析和研究,但他并未失去对其他科目的兴趣。

因此,当1827年伽罗瓦回到修辞班时,他的全面发展甚至比他的数学的天分在同学之中更加出人头地了。但是他对其它科目的教科书的内容以及教师所采用的教学法之潦草马虎感到愤怒。所以有的教师认为他被数学的鬼魅迷住了心窍,有的教师用七个字“平静会使他激怒”来形容他的行为。

这时伽罗瓦已经熟悉欧拉、高斯、雅可比的著作,这更提高了他的信心,他认为他能够做到的,不会比这些大数学家们少。到了学年末,他不再去听任何专业课了,而在独立地准备参加取得升入综合技术学校资格的竞赛考试。结果尽管考试失败,但1828年10月,他仍然从中学初级数学班跳到里夏尔的数学专业班。

路易•勒•格兰中学的数学专业班教师里夏尔,在科学史上,他作为一个很有才华的教师使人追念。里夏尔不仅讲课风格优雅,而且善于发掘天才。他遗留下的笔记中记载着:“伽罗瓦只宜在数学的尖端领域中工作”,“他大大地超过了全体同学”。

里夏尔帮助伽罗瓦于1828年在法国第一个专业数学杂志《纯粹与应用数学年报》三月号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论文—《周期连分数一个定理的证明》,并说服伽罗瓦向科学院递送备忘录。1829年,伽罗瓦在他中学学年快要结束时,把他研究的初步结果的论文提交给法国科学院。

1829年,中学学年结束后,伽罗瓦刚满18岁,他在报考巴黎综合技术学校时,由于在口试中主考的教授比内和勒费布雷•德•富尔西对伽罗瓦阐述的见解不理解,居然嘲笑他。伽罗瓦在提及这次考试时,曾写道,他不得不听“主考人的狂笑声”。据说“由于被狂笑声所激怒”,他把黑板擦布扔到主考人头上,或是因为他拒绝回答有关关于对数这样的过于简单的问题,所以再次遭到落选,伽罗瓦仍然是一个非正式的预备生。

1829年7月2日,正当伽罗瓦准备入学考试时,他的父亲由于受不了天主教牧师的攻击、诽谤而自杀了。这给了伽罗华很大的触动,他的思想开始倾向于共和主义。其后不久,伽罗华听从里夏尔的劝告决定进师范大学,这使他有可能继续深造,同时生活费用也有了着落。1829年10月25日伽罗华被作为预备生录取入学。

进入师范大学后的一年对伽罗瓦来说是最顺利的一年,1828年他的科学研究获得了初步成果。伽罗瓦写了几篇大文章,并提出自己的全部著作来应征科学院的数学特奖。但在这里,他又一次遭到了新挫折:伽罗瓦的手稿原来交给科学院常任秘书傅立叶,傅立叶收到手稿后不久就去世了。因而文章也被遗失了。这些著作的某些抄本落到数学杂志《费律萨克男爵通报》的杂志社手里,并在1830年的4月号和6月号上把它刊载了出来。

在师范大学学习的第一年,伽罗瓦结认了奥古斯特•舍瓦利叶,舍瓦利叶直到伽罗瓦临终前一直是他的唯一亲近的朋友。1830年7月,伽罗瓦将满19岁。他在师范大学的第一年功课行将结束。他这时写成的数学著作,已经使人有可能对他思想的独创性和敏锐性作出评价。


数学世界的顽强斗士


19世纪初,有一些数学问题一直困扰着当时的数学家们,而如何求解高次方程就是其中之一。

历史上人们很早就已经知道了一元一次和一元二次方程的求解方法。关于三次方程,我国在公元七世纪,也已经得到了一般的近似解法,这在唐朝数学家王孝通所编的《缉古算经》就有叙述。到了十三世纪,宋代数学家秦九韶在他所著的《数书九章》的“正负开方术”里,充分研究了数字高次方程的求正根法,也就是说,秦九韶那时候已得到了高次方程的一般解法。

在西方,直到十六世纪初的文艺复兴时期,才由意大利的数学家发现一元三次方程解的公式——卡当公式。

在数学史上,相传这个公式是意大利数学家塔塔里亚首先得到的,后来被米兰地区的数学家卡尔达诺(1501~1576)骗到了这个三次方程的解的公式,并发表在自己的著作里。所以现在人们还是叫这个公式为卡尔达诺公式(或称卡当公式),其实,它应该叫塔塔里亚公式。

三次方程被解出来后,一般的四次方程很快就被意大利的费拉里(1522~1560)解出。这就很自然的促使数学家们继续努力寻求五次及五次以上的高次方程的解法。遗憾的是这个问题虽然耗费了许多数学家的时间和精力,但一直持续了长达三个多世纪,都没有解决。法国数学家拉格朗日更是称这一问题是在“向人类的智慧挑战”。

1770年,拉格朗日精心分析了二次、三次、四次方程根式解的结构之后,提出了方程的预解式概念,并且还进一步看出预解式和方程的各个根在排列置换下的形式不变性有关,这时他认识到求解一般五次方程的代数方法可能不存在。此后,挪威数学家阿贝尔利用置换群的理论,给出了高于四次的一般代数方程不存在代数解的证明。

伽罗瓦通过改进数学大师拉格朗日的思想,即设法绕过拉氏预解式,但又从拉格朗日那里继承了问题转化的思想,即把预解式的构成同置换群联系起来的思想,并在阿贝尔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他的思想,把全部问题转化或归结为置换群及其子群结构的分析。

这个理论的大意是:每个方程对应于一个域,即含有方程全部根的域,称为这方程的伽罗华域,这个域对应一个群,即这个方程根的置换群,称为这方程的伽罗华群。伽罗华域的子域和伽罗华群的子群有一一对应关系;当且仅当一个方程的伽罗华群是可解群时,这方程是根式可解的。

1829年,伽罗华在他中学最后一年快要结束时,把关于群论初步研究结果的论文提交给法国科学院,科学院委托当时法国最杰出的数学家柯西作为这些论文的鉴定人。在1830年1月18日柯西曾计划对伽罗华的研究成果在科学院举行一次全面的意见听取会。他在一封信中写道:“今天我应当向科学院提交一份关于年轻的伽罗华的工作报告……但因病在家,我很遗憾未能出席今天的会议,希望你安排我参加下次会议,讨论已指明的议题。”然而,第二周当柯西向科学院宣读他自己的一篇论文时,并未介绍伽罗华的著作,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事故”。

1830年2月,伽罗华将他的研究成果比较详细地写成论文交上去了,以参加科学院的数学大奖评选,希望能够获奖。论文寄给当时科学院终身秘书傅立叶,但傅立叶在当年5月去世了,在他的遗物中未能发现伽罗华的手稿。就这样,伽罗华递交的两次数学论文都被遗失了。

1831年1月,伽罗华在寻求确定方程的可解性这个问题上,又得到一个结论,他写成论文提交给法国科学院。这篇论文是伽罗华关于群论的重要著作,当时负责审查的数学家泊阿松为理解这篇论文绞尽脑汁。传说泊阿松将这篇论文看了四个月,最后结论居然是“完全不能理解”。尽管借助于拉格朗日已证明的一个结果可以表明伽罗华所要证明的论断是正确的,但最后他还是建议科学院否定它。

对事业必胜的信念激励着年轻的伽罗华。虽然他的论文一再被丢失,得不到应有的支持,但他并没有灰心,他坚持他的科研成果,不仅一次又一次地想办法传播出去,还进一步向更广的领域探索。


天才的陨落


伽罗华诞生在拿破仑帝国时代,经历了波旁王朝的复辟时期,又赶上路易•腓力浦朝代初期,他是当时最先进的革命政治集团——共和派的秘密组织“人民之友”的成员,并发誓:“如果为了唤起人民需要我死,我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

伽罗瓦敢于对政治上的动摇分子和两面派进行顽强的斗争,年轻热情的伽罗华对师范大学教育组织极为不满。由于他揭发了校长吉尼奥对法国七月革命政变的两面派行为,被吉尼奥的忠实朋友,皇家国民教育委员会顾问库申起草报告,皇家国民教育委员会1831年1月8日批准立即将伽罗瓦开除出师范大学。

之后,他进一步积极参加政治活动。1831年5月l0日,伽罗华以“企图暗杀国王”的罪名被捕。在6月15日陪审法庭上,由于共和党人的律师窦本的努力,伽罗瓦被宣告无罪当场获释。七月,被反动王朝视为危险分子的伽罗华在国庆节示威时再次被抓,被关在圣佩拉吉监狱,在这里庆祝过他的20岁生日,渡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年的大部分时间。

在监狱中伽罗华一方面与官方进行不妥协的斗争,另一面他还抓紧时间刻苦钻研数学。尽管牢房里条件很差,生活艰苦,他仍能静下心来在数学王国里思考。

伽罗瓦在圣佩拉吉监狱中写成的研究报告中写道:“把数学运算归类,学会按照难易程度,而不是按照它们的外部特征加以分类,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未来数学家的任务,这就是我所要走的道路。”请注意到“把数学运算归类”这句话,道出了他的理想、他的道路。毋庸置疑,这句话系指点目前所称的群论。由于其后好几代数学家的工作,最终才实现了伽罗瓦的理想。正是他的著作,标志着旧数学史的结束和新数学史的开始。

l832年3月16日伽罗华获释后不久,年轻气盛的伽罗华为了一个舞女,卷入了一场他所谓的“爱情与荣誉”的决斗。伽罗华非常清楚对手的枪法很好,自己难以摆脱死亡的命运,所以连夜给朋友写信,仓促地把自己生平的数学研究心得扼要写出,并附以论文手稿。

他不时的中断,在纸边空白处写上“我没有时间,我没有时间”,然后又接着写下一个极其潦草的大纲。他在天亮之前那最后几个小时写出的东西,为一个折磨了数学家们几个世纪的问题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并且开创了数学的一片新的天地。

伽罗华对自己的成果充满自信,他在给朋友舍瓦利叶的信中说:“我在分析方面做出了一些新发现。有些是关于方程论的;有些是关于整函数的……。公开请求雅可比或高斯,不是对这些定理的正确性,而是对这些定理的重要性发表意见。我希望将来有人发现,这些对于消除所有有关的混乱是有益的。” 第二天上午,在决斗场上,伽罗华被打穿了肠子。死之前,他对在他身边哭泣的弟弟说:“不要哭,我需要足够的勇气在20岁的时候死去”。他被埋葬在公墓的普通壕沟内,所以今天他的坟墓已无踪迹可寻。他不朽的纪念碑就是他的著作,由两篇被拒绝的论文和他在死前那个不眠之夜写下的潦草手稿组成。

历史学家们曾争论过这场决斗是一个悲惨遭的爱情事件的结局,还是出于政治动机造成的,但无论是哪一种,一位世界上最杰出的数学家在他20岁时被杀死了,他研究数学才只有五年。


群论——跨越时代的创造


伽罗华死后,按照他的遗愿,舍瓦利叶把他的信发表在《百科评论》中。他的论文手稿过了十四年后,也就是1846年,才由法国数学家刘维尔领悟到这些演算中迸发出的天才思想,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试图解释它的意义。刘维尔最后将这些论文编辑发表在他的极有影响的《纯粹与应用数学杂志》上,并向数学界推荐。1870年法国数学家约当根据伽罗华的思想,写了《论置换与代数方程》一书,在这本书里伽罗华的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阐述。

伽罗华最主要的成就是提出了群的概念,并用群论彻底解决了根式求解代数方程的问题,而且由此发展了一整套关于群和域的理论,为了纪念他,人们称之为伽罗华理论。正是这套理论创立了抽象代数学,把代数学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里程。正是这套理论为数学研究工作提供了新的数学工具—群论。它对数学分析、几何学的发展有很大影响,并标志着数学发展现代阶段的开始。 伽罗瓦非常彻底地把全部代数方程可解性问题,转化或归结为置换群及其子群结构分析的问题。这是伽罗瓦工作中的第一个“突破”,他犹如划破黑夜长空的一颗瞬间即逝的彗星,开创了置换群论的研究,确立了代数方程的可解性理论,即后来称为的“伽罗瓦理论”,从而彻底解决了一般方程的根式解难题。

作为这个理论的推论,可以得出五次以上一般代数方程根式不可解,以及用圆规、直尺(无刻度的尺)三等分任意角和作倍立方体不可能等结论。

对伽罗华来说,他所提出并为之坚持的理论是一场对权威、对时代的挑战,他的“群”完全超越了当时数学界能理解的观念。也许正是由于年轻,他才敢于并能够以崭新的方式去思考,去描述他的数学世界。也正因如此,他才受到了冷遇。

在这里,我们后人感受到的是一种孤独与悲哀,一种来自智慧的孤独与悲哀。但是,历史的曲折并不能埋没真理的光辉。今天由伽罗华开始的群论,不仅对近代数学的各个方向,而且对物理学、化学的许多分支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2007年2月23日星期五

被误解的贝克特/[英]詹姆斯•诺尔森



◎[英]詹姆斯·诺尔森/文 王绍祥/译

就贝克特在世时的知名度而言,很少有作家可以与其并驾齐驱;但是,他不喜欢为声名所累。他的脸上皱纹密布,纵使人海茫茫,我们也能一眼将他分辨出来。但是,他并不喜欢别人认出自己。他痛恨任何形式的自我曝光和自我炒作。每当人们邀请他参加访谈节目或是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讲,或是在电台和电视台亮相时,他总是很礼貌、但又很坚决地说“不”。因此,他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的神秘,人们也就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了种种的误解。有些误解甚至在他过世之后,仍然存在。  

■误解一:他是一个现代隐士
  
其中最大的一个误解就是:他是一个现代隐士,在巴黎圣雅各大道的七楼寓所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他确实喜欢沉默、孤独和宁静,他知道,沉默和独处对他的写作是至关重要的,他最痛恨别人窥视自己的私生活。然而,当他身处都市时,形形色色的社交生活却让他应接不暇。事实上,他交游广泛,朋友和熟人足足有数百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有人曾经这样对我说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争先恐后,不顾舟车劳顿地赶着上巴黎去见一个所谓的隐士!”  
在撰写贝克特传记的过程中,我翻看了贝克特生命中最后二十年的记事本,我真想不明白,在如此众多的凡尘琐事的滋扰之下,他是如何完成那么多工作的?在巴黎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有两三个约会,多的时候甚至有四个约会,而且往往是连续几周,没完没了,除了见亲朋好友、合作者、出版商之外,偶尔他还要接待许多慕名而来的不速之客。他还把很多时间花在了回信上,大多数时候他都会亲笔回信。  
成名之后,尤其是在他获得诺贝尔奖之后,种种压力和烦恼也就接踵而至了。为了应对这些烦恼和压力,他总是突发奇想。比如,在他七八十岁高龄的时候,他只会在上午11点到12点之间接听电话。他买了一部特制的电话,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开关,开关一旦关上,什么电话都打不进来了。他的约会大多是通过信件来安排的,而且必须很早预约。对于非私人信件,他通常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与法国子夜出版社的热罗姆·兰东先生的秘书还约定了一系列的程式化用语,回信的事就经常由她代劳了。回信的内容是标准化的:“贝克特先生从来不接受采访”,“贝克特先生谢绝审阅关于他的作品的论文和手稿”,“贝克特先生去乡下了”。尽管最后一种说法很多时候仅仅是一种托词而已,但是,它为贝克特提供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借口,而且,贝克特通常就是靠着这么一点点硬挤出来的时间写作的。  
由于贝克特非常注重自己的工作,所以,一旦才思枯竭,他就会感到特别苦恼。有时他找不到灵感,或者太多的凡尘俗事打断了他的写作计划时,他也会莫名地冲着人们发火。70岁之后,他发觉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这种绝望的感觉也随之变得无以复加了。1981年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引用了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的诗篇《笨伯咏》中的一句话:“去你的,名声”。在信中,他大发感慨,说为他举办的75岁生日庆典,不仅占用了他的时间,而且也侵犯了他的隐私。他在写给自己的朋友、英国舞台设计师乔斯林·赫伯特的信中称:“我担心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在巴黎,人们小题大做,把我的生日庆典搞得像我的百年诞辰一样轰轰烈烈。我要在生日庆典隆重举行的那一天悄然离去。去哪里,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会去中国的长城吧!我要躲在长城背后,直到大浪淘尽为止。”

■误解二:他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  

贝克特很少谈论自己的作品。记者、批评家,甚至朋友在问及他的作品的含义时,他也总是避而不谈,缄默不语。他非常乐于和记者交谈,但是,他从来不接受记者的采访。这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艺术作品本身就笼罩着一种神秘感,而他天生就不喜欢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意识到,作为一名作家,他只是“苹果核里的虫子”(贝克特的原话),不懂得整个苹果从外面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由于他沉默寡言,所以,人们对他又产生了另一种误解:他是一个难以相处、缺乏合作精神、神经兮兮的蒙昧主义者。这种说法可以说荒谬至极。他一向都非常乐善好施,乐于帮助那些与他共事的演员们。但是,他又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所提出的建议是实实在在的、脚踏实地的,因此,他的建议也仅限于如何说台词、如何表演、如何打手势而已。他从来不和演员们谈论哲学问题,也从来不和他们谈论心理动机问题。在私下交谈中,和他谈论某一部作品在制作过程中的实际问题,或是每个演员的长处,他会显得无拘无束;而在论及剧作主题或是剧作形象时,他则显得相当拘谨。  
贝克特严于保守个人隐私,然而,他对别人的隐私却是非常好奇。贝克特也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别人的私事。在这一点上,他和普通人并没有区别。他经常会和你一起谈论你们共同的朋友以及你的家人。他的记性很好。其实他的办法也很简单,他会在通讯录里记下朋友和熟人的名字,然后在这些名字的旁边注明他们的孩子的名字。这样一来,在别人看来,他对朋友的家人似乎记得特别牢。贝克特也经常因此而深受别人的称许。  
运动是他经常谈论的话题之一。终其一生,运动可以说是他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他经常收听有关拳击赛的广播。他一直对足球、板球、高尔夫球怀着浓厚的兴趣。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他也依然兴趣不减。年轻的时候,无论是网球、板球,还是高尔夫球,他都可以说是样样精通。而且他的橄榄球也打得相当好。20世纪50年代,他经常上体育馆观看法国网球公开赛。他的台球技术也相当不错。如果你去巴黎看他,或者他在伦敦导演话剧的话,你很快就会知道,周六下午最好不要去找他,因为每周六下午他都会全神贯注地收听电台广播,或收看国际橄榄球赛电视转播和其他体育赛事的相关信息。对他来说,一周中的这个时候是极其神圣的。  
国际象棋恐怕是贝克特这一辈子最着迷的业余爱好。在他的多部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国际象棋的影子。国际象棋大师卡帕布兰卡和阿勒金都是他的偶像,他的书房里也摆满了国际象棋类的书籍。他非常喜欢阅读《世界报》的国际象棋栏目。他经常和自己的画家朋友亨利·海顿一起下象棋,头尾算起来他的棋龄少说也有二十来年了。贝克特告诉我,他的棋艺远远不如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国际象棋大师马克尔·杜尚。但是,从他的言谈当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对于能和这样级别的人物对弈,内心深处还是非常高兴的。  
海涅是贝克特热爱的诗人。他说,海涅曾经提到过“生命的磨炼”和“古老的循环”。这样,我们又自然而然地谈到了他对晚年和自己作品的看法。“年少无知,人老又不中用,而其间的这段时间又全花在了对知识的不断追求上,但这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就是一条抛物线。但是,我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希望有朝一日,等我老的时候,我可以从纷繁复杂存在中找到事物的本质。”他接着又谈到了歌德和叶芝这两位大诗人,他尤其欣赏他们在其生命的最后关头还写下了优美的诗篇。所以,在他看来,老年意味着光明和精神。他尤其渴望精神。此时此刻的贝克特坦坦荡荡、心胸开阔。行文至此,你不禁要问:为什么会有人错误地认为贝克特是一个难以相处、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人呢?

■误解三: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对于贝克特的另一个误解是认为贝克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痛苦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他的生活是如此,作品亦如此。这是一种最常见的误解。有时,贝克特确实显得非常忧郁、严肃,显然,痛苦、折磨、失望深深地困扰着他,而他笔下某些最伟大的作品正是来源于这种切肤之痛和失落之感。有时,当忧郁像潮水一样涌向他的时候,他也会吃一些药。对于未来,有时他悲观至极。曾经有报道称,有时他甚至想到了自杀。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不注意到贝克特在面对痛苦和逆境时所表现出来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自杀毕竟没有成为他的最终选择。面对痛苦和折磨,他之所以能够咬紧牙关挺了下来,这和他的新教徒家庭背景和高度克己的生活态度不无关系。我记得在贝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不久,我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在信的结尾,我鬼使神差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又一个获诺贝尔奖的悲观主义者”。贝克特回了一封信,挖苦我说:“你从哪里知道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呢?”  
无论是在贝克特的作品中,还是在他的生活中,即使是到了最困难的关头,他都有着一种不怕逆境、勇往直前、永不言败的精神。75岁高龄的时候,他引用了《李尔王》一剧中埃德加的一段话:“谁能肯定我现在的处境最糟?”“只要我们还懂得说最糟糕,就说明最糟糕的时候还没有到来。”在他的作品中,甚至是在那些最黑暗的、最萧索的句子中,我们也不难发现一种形态、一种能量和一种活力,它们抵消了作品中的虚无主义。  
和贝克特相处是一件非常令人惬意的事儿,他的言谈之中充满了智慧。你只要加入到他的行列,不出几分钟,你肯定会被他逗乐。有一回,由于口腔囊肿,在动过手术之后,他戴了一副假牙。他就说:“戏剧让我恶心到假牙了!”当他觉得力不从心,无法再进行写作的时候,他给朋友写了一封信说:“头脑空空如也,只有假牙。”  
即便到了晚年,幽默仍然是他面对逆境时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这是一种很典型的爱尔兰人的特质。这并不是说他总是能够轻松地面对生命中的沉重打击。幽默的作用也并非总是为了逃避现实。幽默过后,你还是禁锢在泥潭中,一样在风雨来临之际不断挣扎,但是,幽默有助于加固墙壁上的裂缝,使自己能够承受住更大的打击。贝克特可以一笑置之的东西,实际上一直在他的内心深处折磨着他。而其中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疾病缠身、身体日衰、才思枯竭。多年来,在公开场合,他对自己“充血的老膀胱”、病痛不断的口腔、前列腺、眼睛、心脏从不忌讳。但是,在私底下,他还是忧心忡忡,担心口腔内的那个囊肿会发生癌变;担心多年来一直困扰着他的前列腺老毛病会发生癌变;担心视力一天比一天差,担心自己最后会像乔伊斯一样,慢慢地双目失明;担心心跳会一天天加快,担心这个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困扰着他的老毛病,最后会变成心脏病,而他的父亲就是死于心脏病的。  

■误解四:他是一个目空一切的人  

人们对于贝克特还有两种误解,而且这两种误解看起来似乎是互相矛盾的。有时人们认定他是一个目空一切、甚至是虚荣的人。而有的人则认为他谦虚得令人难以置信,他非常随和、大方,富有同情心,简直就是一个圣人。事实上,贝克特的性格比人们所说的这两种极端都要复杂得多。
年轻的时候,贝克特异常聪明,但是有一点自恋的倾向,他难免会觉得自己鹤立鸡群,远远超过了都柏林三一学院的大多数同龄人。但是,他的这种优越感、自我封闭和淡漠的态度很快就使他感受到了他自己所说的“可怕的生理症状”:惊悸万分,心跳加速(或者,就像他当时所说的“冒着气泡的心脏”);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出现了瘫痪。有一位当医生的朋友对他进行了检查之后发现他的身体并没有问题,所以,他从都柏林来到了伦敦,在伦敦塔维史托克诊所的比昂医生那里接受了长时间的心理治疗。  
“痛苦、孤独、冷漠和轻蔑都是我个人优越感的表现……直到这种生活方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否定生活的生活方式,演变成为一些无以复加的可怕的生理症状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真的有病。简而言之,如果我的心灵中没有闪现过死亡的恐惧的话,那么时至今日,我一定还沉醉在灯红酒绿之中,一定还是目中无人,一定还是终日无所事事,因为我觉得自己太优秀了,优秀得别无选择了。”  
由于他的自我剖析入情入理,所以,贝克特的自助和康复之路就显得显而易见了:贝克特应该把更大的兴趣放在关注他人身上。刚开始的时候,他态度上的变化完全是出于实用的目的———为了治病。但是,从他的朋友们提供的证据来看,后来已经逐渐发展为自然而然地为朋友分忧解难。  
但是,他生命中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在他从一个张狂的自恋者转向一个富有爱心的博爱者的过程中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938年1月,他在巴黎街头被一个男妓捅了一刀,刀锋离心脏只差了那么一丁点儿。这次九死一生的经历使他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态度。  
后来,1941年9月,作为生活在法国的爱尔兰公民,贝克特参加了巴黎英国特别行动委员会的一个抵抗组织。后因一位天主教牧师的叛变,组织遭到了敌人的破坏。事发前几个小时,贝克特和他未来的妻子闻讯逃了出来。此后几周,他们东躲西藏,担心自己随时都会被抓走。在战争几近结束之际,贝克特又加入了一个抵抗组织,他穿越了饱受战火摧残的法国全境,回到了巴黎。他所经历的这一系列事件极大地震撼了他。  
另一个决定贝克特一生的事件则是发生在战后。1945年,他在圣洛的一家爱尔兰红十字医院工作了几个月时间,亲眼目睹了真正的毁灭、摧残和痛苦。作为院方翻译和仓库管理员,贝克特尽其所能、倾其所有帮助那些明显比他更为不幸的人们。  
战争的磨炼和早期的心理治疗使他渐渐摒弃了20世纪30年代那种张狂和自我陶醉的年轻心态。在战争刚刚结束的那段日子里,贝克特一家也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但是,在苏珊娜的极力鼓动下,他们仍然倾其所有,帮助那些最需要帮助的朋友渡过了难关。《等待戈多》等多部作品风靡世界各国,给贝克特带来了可观的版税,与此同时,他的善良和大方简直就成了盛行一时的传奇故事。许多人都获得了他的慷慨资助。不等他们开口,他就不声不响地把支票寄给了那些入不敷出的朋友。有时,他对素昧平生的人也会慷慨解囊。  
年纪大了之后,贝克特特别容易被人打动。他觉得,因为自己年轻时太自私、太张扬,太不关心他人,所以,自己活该老来受罪。走在大街上,见到乞丐,他从来都不忘施舍。有一回他对我说:“我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人是骗子。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他对弱势群体自然而然的同情。这个弱势群体包括:失败者、病人、囚犯(政治犯等)、乞丐、流浪汉,甚至还有无所事事者。尤其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他对任何一个人所受过的痛苦和压抑都无法视而不见。
但是,由于他同情心太强、很容易被人打动,所以,他也常常被人利用。为了保护他,他的朋友们想方设法,希望他不要成为冤大头。很多时候,他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被人利用了,偶尔上了当他也浑然不觉。有时他明知自己被人利用、被人欺骗,还是乐此不疲。他宁愿和无所事事者相处,也不愿和良好市民———沉默寡言的人相处,因为前者能给他带来很多快乐,而后者一张口就会令他感到厌烦。他对都柏林市郊那些中规中矩的中产阶级新教徒敬而远之。所以,他的熟人中除了那些确实穷困潦倒的人之外,还有一些可爱的无所事事者。人们对他有所“依靠”,但没有“欺骗自己”,这让他多少从中获得了某种乐趣。  
随着年龄的增长,贝克特除了变得极度慷慨之外,他的朋友还经常说他非常谦虚。他对自己的作品从来不会感到百分百的满意。但我个人觉得,说他“谦逊”未免有些过于简单化了。他非常清楚,自己是一个一流的文体学家,而且他所创造的舞台形象也是非常震撼心灵的。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公演以来,他在文学界和戏剧界成了众人争相追捧的对象,他认为这一切完全是自己应得的荣誉。在其晚年生活中,偶尔年轻时代的贝克特的那种尖锐和暴躁又会显露出来。虽然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彬彬有礼、逆来顺受,但是有时他也很难相处,少言寡语,甚至对许多事情都看不惯。
  
(本文摘编自《贝克特肖像》,大小标题为编者所加。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塞缪尔·贝克特(1906~1989),爱尔兰小说家、戏剧家,长居法国,兼用英、法两种文字写作。戏剧成就尤为突出,于1969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包括:四大剧作《等待戈多》、《终局》、《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快乐时光》;小说三部曲《莫洛依》、《马隆纳死了》和《无名者》。

2007年2月20日星期二

公孙龙《指物论》奥义/张远山

约当公元前四世纪前后,希腊哲学和中国思想差不多同时臻于极盛,止于绚烂,这就是被公认为“轴心时代”的伯利克里斯时代和战国诸子时代。学者们津津乐道于它们最深刻的代表人物柏拉图和庄子的共同特征:“汪洋恣肆”,却忽略了两者最根本的差异:柏拉图高度信 任乃至崇拜语言,认为语言是世界和真理的本源;庄子则高度不信任乃至鄙弃语言,认为语言是导致人类失去自然和道的根源。但语言尤其是文字乃是文明伊始的标志,而文明的起步必肇端于用语言为社会立法,为社会立法必仰赖于语言的精密化和形式化,语言的形式化必 走向“语言的语言”──元语言或逻辑的成熟。

实际上,所谓“轴心时代”正是元语言和思维原型的黄金时代。但由于语言自身的多义和歧义本性,逻辑的初级形式几乎无一例外地呈现出诡辩的表征,这是柏拉图以前的智者学派和庄子以前的墨辩学派的共同特征;而由于语言观的根本差异,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总结 了智者学派的全部成果,一举完成了语言的立法。两千多年以后的列宁不得不说:“亚里士多德如此完满地叙述了逻辑形式,以至‘本质上’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与之相反,庄子不仅自己对形式逻辑毫无贡献,反而以他天才的伟力把墨辩学派及其集大成者公孙龙一举扼 杀在摇篮里:“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他竟不屑于想一想,为什么公孙龙能胜人之口?可悲的是,庄子用以反对语言的“寓言”表达法从此却李代桃僵地成了中国文化两千多年的最高思维准则(详见拙文《从语 言观论东西方思维层次之差异及其影响》)。

在对待语言的态度上,儒道两家并无二致。因此,它们最强有力的共同敌人墨子及其后学,在汉以后很快被互为表里的儒道主流文化压制和抛弃,先秦最伟大的两部著作《墨子》和《公孙龙子》也很快就不为人所知;直到宋以后,随着儒道传统文化的没落才重见天日。但宋 以后成为主流文化的理学,不但是儒道反语言传统死而不僵的卷土重来,反而因为注入了禅宗的新鲜活力而借尸还魂。佛教在中国变质为禅宗并得以深深扎根直至渗透到一切领域绝非偶然,因为禅宗正是中土佛教惟一最不信任语言的宗派,它不仅抛弃了佛学中的因明逻辑, 而且以“不立文字、直指心源”的宗风受到不信任语言的儒道传统的特殊青睐。甚至最不重视佛理探索也最受士大夫们轻视的净土宗也比禅宗重视语言,因为净土宗相信:“宣一声佛号,便有无量功德。”

直到清末民初,随着儒道主流文化的彻底破产和西方逻各斯主义的输入,墨辩学派才获得一次新的契机,这期间出现了三本极为重要的书。一本是严复翻译的《穆勒名学》,虽然影响极大,但终因救亡图存的迫切与远水救不了近火的冲突而没有发生真正的文化整型作用;第 二本是胡适一九一七年在美国用英文写成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在国内几乎毫无影响;第三本书也是胡适的,那就是他回国后写的,于一九一九年出版的名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胡适的这两本书,是中国人首次站在西方“逻各斯——语言中心主义”的立场 上对墨辩学派作出高度评价,但他的动机主要是“吾国古已有之”的民族自尊心,因此流于以西方形式逻辑为基准的简单比附,对《公孙龙子》全书的理解和评价更是不得要领。但胡适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他对名学(即西方意义的逻辑学)的重视足以说明他深 刻地把握住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弱点,虽然他没有意识到简单搬用西方名学并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这也注定了他不可能建立迥异于西方名学的、适合于解剖中国传统文化的崭新的形式化系统,但他的开拓性功绩依然是不可抹杀的。不过我相信,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 》之所以写不下去,而贻人“上卷博士”的笑柄,正是由于缺乏完整有效的形式化(元语言)系统。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由胡适在世纪初提出的公案,历史地将由世纪末的中国人自己来解答,完成文化的转型和思维的转型。



客观地说,从庄子到胡适到当代诸贤,古今几十个注家“胡说”(胡适戏语)《公孙龙子》,有汉语自身的局限和公孙龙表达上的不足,而公孙龙表达上的不足更深刻地显示了汉语的局限。以著名的“白马非马”为例,古今几乎没有人认识到这个命题的哲学深刻性,因而也 从未有人为这个命题真正有力地辩护过;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连公孙龙自己也被这个命题弄得有些晕头转向。正如古希腊的大部分诡辩是语言内在矛盾的不自觉的显现一样,“白马非马”的诡辩色彩植根于汉语没有复数形式的特点,在有复数形式的西方拼音文字中,它只是 一句正确而平淡无奇的废话──“A white horse is not horses."(一匹白马不是所有的马。)根本不可能震惊任何人!公孙龙在《白马论》结尾明确地指出:“故其为有马也,不可以谓‘马马’也。”“马马”(horses)这个复数形式在汉语中,是“不可以谓”即无法表达的。而且汉语在提到名词单数时允许并已习惯于省略数量 词“一匹”或“一个”,但拼音文字却非得加上冠词(a or the)。如果我们用繁体字“马”代表复数,用简体字“马”代表单数,这个怪论就立刻获得了“白马非马”的合理形式,虽然它在听觉上依然如故。

实际上公孙龙把单数的“白马”称为“名”,即逻辑上的单称和哲学上的殊象;而把复数的“马”称为“指”,即逻辑上的全称和哲学上的共相。因此单数的“名”与个体的“实”相对,“夫名,实谓也”(《名实论》)。而复数的“指”与全体的“物”相对,“物也者, 大共名也”(《荀子·正名》)。但这只是“指”的一种用法,事实上公孙龙的“指”至少有三种用法,由于汉语本身的单音节特性,加上公孙龙形式化方法的不够明晰,这三种用法被混同在同一个字之中,以至公孙龙的不朽杰作《指物论》成为无人能解的、中国第一或许 也是世界第一的“天书”。真所谓“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也不可得”(《世说新语·文学》论《白马论》语)。



下面是一个具有“诡辩”表征的“寓言”:甲举起手“指”(A),“指”(C)着天上的“月亮”(B)问乙:“这是什么?”乙答道:“这是月亮。”甲笑道:“错了。是手指。”甲又问丙:“这是什么?”丙答:“是手指。”甲又笑道:“错了。是月亮。”甲又问丁 :“是什么?”丁抓住甲的手指问:“是问这个吗?”甲说:“不是。”丁怡然答道:“是月亮。”甲大笑:“又错了。这回‘指’的是‘太阴’,是‘月球’,是‘望舒’,是‘嫦娥’,是‘银蟾’,是‘玉兔’,是‘广寒’……但偏偏不是‘月亮’。”乙、丙、丁皆愕 然。可见,作为名词的“指”有三种内涵:(A)能指,即符号,在语言中则是声音或书写形式,如上文的“手指”;(B)受指,即与能指对应的物质实体,如上文的“月亮”、“太阴”等能指共有的现实对应物。受指与能指有相对、相异、相关三种关系,公孙龙在《指 物论》中分别用“物”(表示相对)、“非指”(表示相异)、“物指”(表示相关)来指代不同语境中的受指──他没有给受指一个固定的术语,是造成解读困难的原因之一。(C)所指,即能指与受指对应后附着于能指的思维内容。所指在古汉语中常被称为“旨”,但 由于不了解能指的“指”和所指的“旨”之间的区别,“旨”又常常误用成“指”,如王夫之《庄子解》论《逍遥游》:“‘其神凝’,一篇之大指。”此类例子极多。现代汉语很正确地称语言的“所指”为“意义”,不过这样一来又混同了“意”与“义”既相异又相关的 复杂关系,而古人却已常常能够不自觉地正确区分“意”、“义”两字。

所指植根于受指,凝结于能指。“义”是语言的内涵中相对稳定和客观的部分,“意”是语言的内涵中相对流动而主观的部分。所指和受指常被误以为是同一的,从上面的寓言中可以看出,不同的能指(如“月亮”、“太阴”等)可以拥有同一受指而所指却不同。同样,同 一能指如果与不同的受指相对应,那么该能指的所指即内涵也必然不同。比如,当能指“玉兔”分别与天上的月亮或一只玉雕的兔子这两种不同的受指对应时,意义就完全不同。甚至当同一能指与同一受指相对应时,所指即内涵也会因人因时而异,因为对语言的理解立足于 每个人对现实世界的具体体验,而每个人的体验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同一个人也必然会随着时移境易而不断地改变对世界的看法。

公孙龙的《指物论》主要讨论的是能指与受指,即语言(而非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而没有涉及所指。《指物论》是公孙龙语言哲学的总纲,也几乎包含了他的全部世界观。

在深入阐释《指物论》全篇奥义之前,必须指出,“指”除了上文所述的三种名词用法以外,还有另外两种动词用法。(D)指谓,指谓的向度和目标是所指;(E)指称,指称的向度和目标是受指。但《指物论》没有讨论所指,也没有细分“指谓”和“指称”,文中的“ 谓指”即我们此处所说的“指称”。因此,《指物论》的“指”共有三种用法:即两种名词用法──“能指”、“受指”,和一种动词用法──“指称”(但没有“所指”和“指谓”这两种用法);这是导致千古聚讼、难以索解的主要原因。下面我将补出公孙龙表述不够清 晰的术语,并逐节加以简单的疏解。好在《指物论》很短,全文仅有二百六十九个字。但我严守一个原则:对原文一字不加改动,也不调整语序。历代注家总是在不能自圆其说时任意改动原文来迁就己说,我认为这是不足取法的。

我坚信现存《指物论》完全是公孙龙的原文。理由有三:一、全文极短,抄刻讹误的可能性极小;二、全文极难懂。人们最容易抄刻出错的是他们自以为一看就懂的文本,对于如此艰涩深奥的文本,抄刻者必然战战兢兢不敢稍懈,因此误抄误刻的可能性反而降到最低;三、 强作解人又企图自圆其说者,才会归咎于文本讹误而妄加改动。

下面我将运用自己对语言哲学的研究心得(详见拙著《语言三指论》),对《指物论》进行逐节的阐释和简单评述。经过阐释的《指物论》几乎可以称得上圆融晓畅、无可挑剔,这是证明文本无误的最强有力证据。



一、物莫非(受)指,而(能)指非(受)指。

译文:万物无非是受指,但能指不是受指。

评述:这是公孙龙对语言与世界的关系提出的根本性命题,也是《指物论》全文立论的基础,开篇对“指”、“物”分别下定义。“指非指”千古无人能解。《庄子·齐物论》:“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实未悟之语。只有弄清“指非指”揭示了“受指 ”与“能指”的根本区别,才能廓清笼罩古今的重重迷雾。

而这正是公孙龙对语言哲学和哲学史的最大贡献。

二、天下无(能)指,物无可以谓(指)物。

非(能)指者天下,而物可谓指乎?

译文:如果世上没有能指,此物又不能够指称彼物。

在(只有物而)没有能指的世界里,万物可以被指称吗?

评述:在上节肯定语言的唯物主义基础的前提下,指出语言对于文明的必要性。因为如果没有语言,此物与彼物不能相互“谓指”(即指称),人类的交流和合作都是不可能的,文明也就无法启动。传统误解的根源之一,是把此节末句的“谓指”两字分开,并把“可”(可 以)与“谓”(谓指,即指称)连读,又把“指”作名词理解。

这一节是针对道家的“反语言论”的论战性诘难。

三、(能)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

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译文:能指是世上本来没有的,万物(受指)是世上本来就有的。

用世上原本就有的(万物),去迎合世上原本没有的(而后来才有的能指),是不对的。

评述:此节首句的唯物主义立场昭然若揭。第二句是针对儒家“正名主义”的论战性诘难,显示了出自墨家的名家公孙龙向儒道主流文化挑战的勇气。与道家的绝对不信任语言略有不同,儒家用古代的“名”来正当代的“实”,是颠倒了物与词(即实与名)产生的先后关系 。像一切唯心主义者一样,儒家“正名论”者不明白,语言的首要功能就是正确地反映客观世界。既然古代的“实”已变化发展为当代的“实”,那么古代的“名”也必须有与“实”相应的变化和发展,而不能强迫当代的“实”反过来去符合古代的“名”。公孙龙在《名实 论》中说得极明白:“夫名,实谓也。知此之非此也,知此之不在此也,则不谓也;知彼之非彼也,知彼之不在彼也,则不谓也。”以天下实有的“受指”(人或物)去迁就本非实有的“能指”──“未可”!

公孙龙旗帜鲜明地对儒道论敌提出挑战之后,下文进入严密的论证。

四、天下无(能)指,而物不可谓指也。

不可谓指者,非(能)指也。

非(能)指者,物莫非(受)指也。

译文:世上(原本)没有能指,所以万物不能被指称。

(万物)不能被指称的原因是,(万物)本来就不是能指。

(万物)不是能指的原因是,万物无一不是受指。

评述:这是对第一节第一句“物莫非(受)指”的论证。

五、天下无(能)指而物不可谓指者,非有非指(谓)也。非有非指(谓)者,物莫非(受)指也。物莫非(受)指者,而(能)指非(受)指也。译文:虽然世上没有能指因而万物不能被指称,然而(一旦有了能指,那就)没有一件事物不能被(能指)指称。

没有一件事物不能被指称的原因是,万物无一不是受指。

虽然万物无一不是受指称的,但能指却不是受指。

评述:这是对第一节第二句“而(能)指非(受)指”的论证。

第四第五两节用极其严密、丝丝入扣的论证,把首节的基本命题阐发得淋漓尽致。因此下文在新的理论背景下进入与儒道论敌的实质性交锋,把第二第三节的诘难具体化。实际上,“非有非指”(没有一件事物不能被指称)已经隐含着对道家“不可名”主义的批判;而传统 误解的根源之二,正是把“非有非指”的“指”(指称)当成了名词。并且与“物莫非指”一样,被误解为“物无非是名,没有不是名”,由于各注家不了解“指”与“名”的区别和“指”的名词用法与动词用法的不同,造成两千多年来对公孙龙的莫须有的指责。

六、天下无(能)指者,生于物之各有名,不为(能)指也。

不为(能)指而谓之(能)指,是(能指与受指)兼不为指。

以(天下之所)有不为(受)指,(以天下)之(所)无不为(能)指,未可。

译文:(在已经有了语言以后,)世上依然没有能够指称事物的能指的原因,是因为万物把原本是能指的词语独占为专用名称,(被专名霸占了的词语)就不再是能指了。

不能再指称(的词语)却称为能指,这样(能指和受指)两者就解除了指称与被指称的关系。

使(世上原本)有的(万物)不再能被指称,(使世上原本)没有的(语言)不再能用于指称,是不对的。

评述:本节是全文最古奥、最艰涩,也是历来争议最大、分歧最繁、注家改动最多的一节。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公孙龙的思想远远超出了同时代人的思想和古汉语的负载能力;另一方面是公孙龙的行文省略过多,这也与汉语造句的随意性太大有关。

根据上文,“物”为天下所有,“指”为天下所无,但无“指”则“物”不能被指称,所以“指”被人类创造了出来,本来没有的“指”后来有了;有了以后,就无“物”不能被指称了。但道家为何认为“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道”不能被指称而浩叹“天下无指” 呢?公孙龙对此的回答是:“生于物之各有名”,即某些“物”(和“人”)霸占了作为能指的语言,使语言成为失去指称功能的“名”,而导致能指“不为指”的罪魁是儒家的“正名”、“名分”乃至“名教”。能指既然不再是能指,“物”也就不能再被正确地指称。“ 指”不再是能指,“物”不再是受指,导致能指与受指“兼不为指”的局面。(“以有”承前“以天下之所有”省略,“之无”承前“以天下之所无”省略,不得不说是有些轻率的。尽管如此,根据全文的逻辑结构,省略还是易于识别的,可惜前贤未有识者。)天下所有的 “物”原本就不能做能指而只能做受指,天下所无的“指”本来就只能做能指不能做受指。现在因为“指”被个别“人”、“物”霸占而降格为“名”、“讳”而失去功“能”,不再是能指。公孙龙再一次大声疾呼:“未可!”

七、且(能)指者,天下之所兼。

天下无(能)指者,物不可谓无(能)指也。

不可谓无(能)指者,非有非(受)指也。

非有非(受)指者,物莫非(受)指也。

译文:况且能指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世间万物所共有。

(由儒家造成的)世间万物没有能指的不正常现象是暂时的,不足以(像道家那样悲观地)断言万物不能被能指所指称。

不足以断言万物不能被能指所指称的理由是,万物无一不是受指。

万物无一不是受指的理由是,万物无非就是受指。

评述:此节的首句用科学的语言观揭示了语言的社会性和人民性,能指为万物万民兼有共享,批判了儒家以及法家关于“国之利器(即所谓“名器”)不可以示人”的愚民政策和反语言、反文化立场。公孙龙并且对科学必然战胜愚昧、文明必然战胜野蛮的历史法则充满信心 ,认为能指暂时被“名”所占有和异化,不足以得出“物无指”和“不可名”的错误结论,因为世间万物没有不能被指称的,而天下万物也迟早要被正确地指称和科学地认识。至此论战全部结束,用全文开头的基本命题“物莫非指”作结。

但公孙龙的伟大不仅在于他超越了同时代的所有思想家,更由于他借助语言的形式化思辨超越了历史的有限发展阶段,雄辩地显示了理性(即语言的本性)的预见性和真理性,在最后两节中,他惊人地洞见了从语言走向元语言的必然发展,显示了他高度的语言自觉,而这种 自觉即使在西方,也是两千年以后即二十世纪初才萌芽的。

八、(能)指,非非(受)指也。

(能)指与(万)物,非(受)指也。

使天下无物指,谁径谓(能指)非(受)指?

天下无物,谁径谓(受)指?

天下有(能)指无物指,谁径谓(能指)非(受)指?径谓无物非(受)指?

译文:能指并非不能充当受指。

只不过能指与万物相联系、相比较时,不是受指罢了。

如果世间的能指不用来指称万物(而用此能指来指称彼能指),谁又能断言能指不能做形式受指?

如果世间没有万物,谁又能断言什么是受指?

如果世间只有能指而没有被指称的万物,谁又能断言能指不是受指?谁又能断言万物无一不是受指?

评述:说能指不是受指,仅仅针对“指”与“物”相对时而言。“指”与“物”相对时,能指确实不能充当受指。但如果天下没有一个具体的物可以充当某种思维的真实受指(即物指),谁又敢说某些能指(如“道”、“仁义”等概念、观念)不是思维的抽象受指呢?如果 某种思维的对象就是某篇文章或某句话,谁又敢说能指(语言)不能充当高一个思维层次的元语言的形式受指呢?谁又敢说只有具体的物才能充当受指而抽象的语言不能充当元语言的受指呢?

这段话的假设语气是明显的,因此坐实地认定公孙龙宣扬“天下无物”或指控他是柏拉图式的所谓的“指化物”主义者,是武断的。这一节最充分地表明了《白马论》《坚白论》和《通变论》是公孙龙把语言(即能指)当作思维的形式受指(即思维对象)进行研究,并试图 建立科学的元语言法则(即形式逻辑)的产物。而清醒地认识到语言和元语言的区别,自觉地从事元语言研究,不仅在墨辩学派中,甚至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公孙龙也是惟一的一个。

西方传统把以语言(概念、观念、理念)为思维对象的思维活动称为“反思”,中国没有这种传统,只有曾子“日三省吾身”式的“反省”──思维直接受指,即个体的人;或是庄子式的“坐忘”“心斋”──忘却语言;或是禅宗式的“非想非非想”──忘却思维;唯一似 乎以词语为思维内容(而非哲学上的对象)的思维活动是“训诂”,但那只是与被思维的词语同一水平的能指(近义词)置换,与高于被思维的语言的元语言无关。

九、且夫(能)指固自为非(能)指,

奚待于物而乃与为(能)指?

译文:况且能指仅仅是自己(被另一能指指称并成为指称它的能指的形式受指时,相对而言)不是能指,(而实际上它自己依然是可以指称事物的能指,)又何必一定要等它在指称具体事物时才认定它是能指呢?

评述:至此,《指物论》从“物莫非指,而指非指”的基本命题出发,对天下本有的“物”作为语言的“受指”坚定不移,贯彻始终,但对天下本无的“指”即语言作为物质世界的“能指”则有所限定和补充,即只有当“指”与“物”相对时,能指才不是受指,但当此“指 ”与彼“指”处于两个思维层次,即一个能指被另一能指指称时,那么被指称的能指既可以是具体事物的能指,又可以是指称它的另一能指的形式受指。



总观《指物论》全文,一旦我们把公孙龙未表达清楚的术语(比如“物”、“物指”即“受指”,“指”又有“能指”、“受指”、“谓指”三解,而“谓指”就是“指称”)加以澄清,以及公孙龙不该省略的句子──如“以(天下之所)有”和“(以天下)之(所)无” ──补充完整,那么我们就能发现,这篇两千多年前的不朽文献的科学性、融贯性和深刻性都是无与伦比的,尤其是它的严密性、明晰性和形式化方法的彻底性更是无懈可击,几乎达到了无须任何注解就一目了然的自明性。

公孙龙的著作,是中国古代独一无二的科学思维、哲学思维和逻辑思维的至高典范。可叹的是如此精深、足以引导中国文明走向科学昌明的思想瑰宝,千百年来被不重视语言、不尊重语言的陋道腐儒任意肢解割裂、妄说胡释,以至沉埋不显,痛何如哉!

千载之下,我们除了既愧且悔以外,难道不应遵循“亡羊补牢”和“不二过”的古训,把伟大的公孙龙子“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不朽创造和未竟事业加以进一步完成吗?中华古文明凤凰涅槃式的再生和转型,此其时也;而重新发现我们的亚里士多德──公孙龙子,或许为此 提供了一个契机?

指物论/公孙龙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

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非指者天下,而物可谓指乎?

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
为天下之所无,未可。

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也。不可谓指者,非指也?非指者,物莫
非指也。

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
物莫非指者,而指非指也。

天下无指者,生于物之各有名,不为指也。不为指而谓之指,是无
部为指。以有不为指之无不为指,未可。

以“指者天下之所无”。天下无指者,物不可谓无指也;不可谓无
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指非非指也,指与物非指也。

使天下无物指,谁径谓非指?天下无物,谁径谓指?天下有指无物
指,谁径谓非指、径谓无物非指?

且夫指固自为非指,奚待于物而乃与为指?

《乐记》之“物感说”/张雪敏

公孙尼子的《乐记》是中国第一部系统论述音乐美学的专著。其《乐本》篇论述“乐”产生的根源曰: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①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
由此可见,公孙尼子认为“乐”之本源是“物”。这里的“乐”,是指“音”(歌曲或声乐,《礼记正义》:“音,今之歌曲也。”)被配以乐器(“比音而乐之”),伴以舞蹈(“及干戚羽旄”)而构成的统一形态。“乐”由“音”而生(“乐者,音之所由生也”);“音”由“心”而生(“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心”由“物”而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乐”之产生的过程可概括为:物→心→音→乐。音乐是心的表现,而心则多种多样,所谓“哀心”、“乐心”、“喜心”、“怒心”、“敬心”、“爱心”等等,这多种多样之“心”皆“物使之然”,“感于物而后动”。这里的“物”是指什么?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乐记·乐本》)
既然声音之道,与政相通,那么感人心之“物”就非指“天地两仪,草木虫鱼”之自然之物,而是指一种社会存在,客观现实生活。综上,可以看出,公孙尼子认为:音乐这一艺术,是人之思想感情(即“心”)的表现,而人之思想感情则是客观社会生活(即“物”)的反映。这即《乐记》之“物感说”。毫无疑问,这种物感说(音乐之本源论),具有朴素唯物主义思想。
西方的德谟克利特说:“在许多事情上,我们是摹仿禽兽,作禽兽的小学生的。从蜘蛛我们学会了织布和缝纫;从燕子学会了造房子;从天鹅和黄莺等歌唱的鸟学会了唱歌。”(《古希腊罗马哲学》)亚里士多德《诗学》说:“史诗的编剧,悲剧、喜剧,狄苏朗勃斯的编写以及绝大部分供阿洛斯和竖琴演奏的音乐,这一切总的说来都是摹仿。”卢克莱茨在《物性论》中,也有音乐起源于摹拟现实世界中各种声音的说法。“摹拟说”是西方影响很大的文艺起源观。它强调了艺术(包括音乐)对于现实的从属关系,具有唯物主义色彩。但是,它过分强调了摹拟的作用,而忽视了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从而陷入机械唯物论之泥沼。比起“摹拟说”,《乐记》的“物感说”就略胜一筹。从前引《乐记》几段文字来看,它们既说明了不同的“音”并不是人们内心世界原本就存在的,又说明了这些“音”也不是对外界音响的直接摹拟,而是由于外界事物作用于人的思想感情——“感物而动”的结果。“感物而动”,既说明了“物”的本源性,又说明了人们“感”而“动”的主观能动性。
《乐记》之“物感说”直接启迪和影响了其后中国的文论和诗论。陆机《文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钟嵘《诗品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陆、刘、钟三氏之物感说,就“物”而言,不仅指社会生活,也包含了自然景物,就社会生活而言,显然比《乐记》所言之“物”具体细致,这是他们对《乐记》“物感说”的发展,但推本溯源,则是受了《乐记》的启发和影响。

2007年2月17日星期六

作为一头驴在猪年我很感慨

我的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球。

道之为物: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与老子的自然物论/王庆节

  “四方域”(das Geviert)出于德文数字词“vier”(四),在德文中指的是“正方形”、“四方形”或者“四方形的场地”。这是一个日常用语,尽管有较强的空间含义,但一般不用作哲学概念。可是,我们知道,这个词在海德格尔晚年的关于存在的运思中成了一个关键性的语词。作为一哲学术语,“四方域”在海德格尔那里首次公开提出并得到详细说明大概是在1949-51年间的三篇公开演讲中。这三篇演讲分别是:(1)〈物〉(1949-50),〈语言〉(1950),〈筑、居、思〉(1951)。这三篇中的第1、第3篇后来被收入1954年出版的《演讲和论文集》中,而第2篇则被收入1959年出版的《走向语言之途》中。在这三篇演讲之后的不久几年中,海德格尔似乎对“四方域”这个词有一种偏爱,分别又在〈人,诗一般地栖居在……〉(1951)、〈语言的本质〉(1957)、〈荷尔德林的大地与天空〉(1959)等著名演讲中涉及和进一步阐释。尽管海德格尔公开使用“四方域”这一术语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但这一思想的蕴酿与演变却可以更早地溯源到三十年代中后期的《哲学论集——从自在起来(Ereignis)说起》(1936-1938),〈艺术作品的本源〉(1935-1936),〈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1936),〈如当节日的时候……〉(1939-1941)以及四十年代上半期的〈还乡——致亲人〉(1943)等等。

 众所周知,至少自上世纪二十年代后期起,海德格尔就对东方中国的道家,特别是老子的思想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海德格尔的这一兴趣可以说是保持终身。不仅如此,大约就在海德格尔正式提出“四方域”学说三年前的那个夏季之前,一个偶然的机缘,使海德格尔遇上了来自中国的学者萧师毅。这次相遇促成了他们在那个夏季共同译读老子的《道德经》。这一译读计划据说后来由于一些原因中途中断,而且至今也未能确实发现和这一事件有关的正式译稿或笔记。但即便如此,绝大多数研究和关注海德格尔以及老子的学者都认可这段史实,尤其是重视海德格尔的这段特别的经历对其晚年思想发展的影响。考虑到海德格尔1949年底正式提出的“四方域”学说与老子在《道德经》中的论“道”的许多说法无论是在立题选例,还是在中心论述方面都有不少“似曾相识”之处,再加上海德格尔提出的“四方域”学说的时间距离他与萧师毅共同译读《道德经》仅仅才三年多光景,所以,即使“大胆”假设海德格尔的“四方域”学说与老子的道论之间有某些“实际性的”关联大概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妄言。不过,本文的研究思路倒是想从另一个方向上展开,即倘若我们假设海德格尔的“四方域”学说在有些方面曾受到老子道论的某些启发,甚至可以被视为对老子道论的一种“异乡”解释和呼应的话,那么,这种“异乡的”解释和呼应在我们今天对老子道论的“本土”理解能否有某些启示呢?如果有,这些启示是哪些?

 下面我将首先主要沿着海德格尔在1949-50年的演讲〈物〉中的基本思路,同时结合考虑演讲〈筑、居、思〉(1951)中的基本论点,来试图展开他的“四方域”物论。然后,我将讨论:倘偌我们将海德格尔的“四方域”学说“视作”是老子道论的“异乡”解释,这一“异乡”解释对我们关于老子道论,尤其是其“自然物论”的“本土”理解会有些什么样的启示?

             一、物之为“表象”和“对象”

 顾名思义,海德格尔的演讲“物”讨论关于“物”的思想。

 从一般人的日常观点来说,世界是物的总和,这也许在海德格尔看来并无大错。但这样的说法太泛,并没有告诉我们物是什么?那么,什么是物?在海德格尔看来,手中使着的榔头是物,岸边系着的小船也是物,为我遮风避雨的茅舍是物,为你指点迷津的路牌也是物。物就是壶和凳,桥和犁,画家笔下的农鞋,山顶耸立的神庙,就是树木、池塘、苍鹰、麋鹿、小溪、山丘,还有镜子和别针,书和画,王冠和十字架……。这般说来,物就是存在物。就这个意义而言,神和人也都是物。神一般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物”,而人呢,则或是在神性光环笼罩下的“被造物”,又或是高出地球上芸芸众生的“与众不同”的人物。但是,我们知道,存在物不是存在。海德格尔近七十年哲学生涯,虽然孜孜追问的是存在问题,但存在总是存在物的存在,所以,海德格尔,无论早期还是晚期,总也逃不脱存在物的“困扰”。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通过对“在之中”与“在之内”的区分,分别了作为静观认知对象的“现成物”与在上手操作中与之打交道的“器具物”。在这一基础上,海德格尔指出,倘偌沿着自笛卡尔以来近代认识论主客二分的进路,将物首先视为静观认知的对象,我们就会遗忘乃至迷失存在物的存在问题。反之,只有当我在我的在世的时间性、历史性的生存筹划中,在与周遭世界中“器具物”以及与之因缘相连的“他人”“上手着”打交道,即在本真地“操持”(Besorgen),“操劳”(Fuersorge)、“操心”(Sorge)之际,我们才有可能准备一条通往敞亮存在物存在的真理和意义的信道。

 《存在与时间》中探究存在物存在意义的道路的“中止点”构成了海德格尔将近25年后在“物”中进一步思问存在物的存在的“新起点”。所不同的地方大概在于,25年前《存在与时间》中所批评的主要还是从笛卡尔哲学以来的近代认识论传统,而现在则是要清算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全部西方主流形上学的(甚至可能包括《存在与时间》在内)、自觉或不自觉的、关于存在物存在的对象性传统。

 让我们还是从海德格尔在〈物〉一文中给出的具体例子开始说起。海德格尔这里说的是一个日常用来装水盛酒的陶壶。壶之为物,其物性在哪里呢?现代哲学家们常常首先把它当成一“表象的对象”来“看”,这一“看”或者是“直接的感知”抑或是“回忆中的想象”。“对象”一词的德文原文为“Gegenstand”,字面的意思为“站立”(stand)在“对面”(gegen)的东西,或者说“对立物”。所以海德格尔说,壶之为物,首先是因为它“站立”而不是因为它被“表象”。它之所以能够被表象,倒是因为它首先“站立”。但“站立”是否就是物性之所在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问,壶之为物是如何“站”(stehen)起来的?这样,海德格尔的问题就从笛卡尔近代哲学认识论的“表象论”传统追回到了以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为代表的古代哲学形上学的“存在论”传统。按照海德格尔的分析,壶之为物所以能够“站立”(Stehen)乃是因为“置立”(Stellen)的结果。“置立”又通过“制造”(Herstellen)发生。所以,壶之为物的“物性”要到“制造”中去寻找。那么,壶之为物的“制造”是如何发生的呢?海德格尔这样描述道:

  陶匠用专门为此选择和准备好的地泥(Erde)制造出这个陶制的壶。壶由地泥制成。由于这般的制成,直接或间接地也通过桌凳的作用,壶也才能够站立(stehen)于大地(Erde)上。
显然,海德格尔这里暗指亚里士多德的“四因”物论。壶之为物,虽然不再是“表象”的对象,却依然是“制造”的对象。

  虽然物不再仅仅被视为纯粹表象(Vorstellen)的对象,但壶却还是一个对象,是由一种制造(Herstellen)摆到我们面前(zuunsher),置于我们对面(gegenueber),与我们相对立(entgegen)的对象。

  因此,壶之为物,无论作为表象之对象,还是作为制造之对象,都是对象。不同仅只在于它们之为对象的方式,一为意识认知的对象,一为制造行为的对象而已。壶之为物,要从对象性来探究,而对象性的本质在于“置立”。

 壶之为物的“物性”要到“制造”、“置立”中去寻找。但这是否等于说壶之为物的“物性”就是“制造”、“置立”呢?海德格尔认为不可。我们知道,壶是一作为器皿的物。我们用壶装水,用壶斟酒。不错,陶匠制造陶壶。但陶壶之所以为陶壶,为盛水、斟酒的器皿并不因为它是陶匠所“制”,相反,陶匠所以能“制造”或者“制出”它因为它已经“是”(ist)。

 [壶的]通过陶匠而来的制成(Hergestelltheit)决不构成壶之为壶本己(eignet)的那个东西。壶之为器皿,并不是因为被制造出来,相反,因为它是(ist)这一器皿,所以它一定会被制造出来。

  在亚里士多德的《物论》(物理学)中,存在物的存在是从四个“原因”或“始因”来考察的。就陶壶而言,泥土是质料因,陶匠是动力因,盛水、斟酒乃目的因,而陶壶在其制造过程中在陶匠心中展现的那个式样,那个形式,例如草图,则为形式因(eidos)。四因中,无疑形式因最为紧要,它是构成了物之为物本己的东西,也就是物之为物的“是”(ousia)。

 从物的式样或形式(eidos)方面而来规定物之为物之是并非亚里士多德的新发现。亚氏的这一概念从他的老师柏拉图的“相”(idea)而来。在海德格尔看来,无论“形式”还是“相”说的都不外乎:物,“在其制造过程中,必须预先向制造者显示出它的外观(Aussehen)”。

 这样,从物之为表象(Vorstellen),到物之为制造(Herstellen),再到物之为是(ousia),最后再到物之是为形式(eidos),为相(idea),为外观(Aussehen),海德格尔层层剥茧抽丝,将我们带到了西方哲学形上学的源头处。正是在这一源头处,海德格尔发问:

  可是,具有如此这般外观的器皿作为这一壶是什么?作为这一壶之为物的壶是什么?如何是?这些是决不能通过对外观即idea的观视而经验到的,更遑论会得到合乎实事的思考了。因此之故,从外观方面来表象出场者之出场的柏拉图,就如同亚里士多德以及随后而来的思想家们一样,极少思考到物的本质。不如更确切地说,柏拉图将所有出场者作为制造出来的对象来经验,这对于后世来说简直就是决定性的。

  当海德格尔说柏拉图在哲学史上跨出这一步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时,他不仅想说这一步对于日后西方思想发展之命运的“重要性”,而且似乎还想说这一步对于日后西方思想发展之命运的“致命性”。因为一旦我们后人追随柏拉图的步伐,从“物相”,即从物在其制造过程中预先向制造者显现出的外观的角度来探究物之为物的本质之际,我们就囿于一隅,遗失了物之为物本身的丰富性。在海德格尔看来,从物相,物的外观来呈现物之为物仅仅是物性呈现的一个角度,即对象性的角度而已。这一视角的特点就在于:有待制造者的物“对立地/对抗地站在”(entgegenstehen)制造者之前。这也就是说,以笛卡尔为代表的主客二元分离、分裂的近代“世界图像”早已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古典“物论”中就已埋下了种子。

              二、中空”与“空无”(物理空间与物性空间)

 物之为物的探究工作尚未真正启端,前面的工作只是清除障碍,让我们迷途知返,重新开始。我们随着海德格尔返回到了源初的问题:壶之为物是什么?

 不过,这里的“返回”并非毫无变化的单调重复。我们现在是站在西方思想的启端处,重新发问这个古老的问题:壶之为物究竟是什么?

 壶是盛水、斟酒的器皿。为什么壶可以盛水、斟酒?壶有容纳作用。为什么壶会有容纳作用?是因为壶底、壶壁吗?是因为那在转盘上塑造陶土以成壶底、壶壁的陶匠吗?海德格尔回答说:都不是!壶之所以有容纳作用不是因为壶有壶底、壶壁,而是因为那壶底、壶壁间的“中空”(dieLeere)17或“无”(dasNichts)。正如海德格尔所言:

  那构成壶并使壶得以站立的壁和底,并不是真正起容纳作用的东西。如果真正起容纳作用的东西在于壶之中空(dieLeere),那么,在转盘上做壶壁和壶底的陶匠就并没有真正制作这把壶,他只是塑造陶土而已。不,他所塑造的是中空。为了这一中空,在这一中空之中并从这一中空而来,他将陶土塑造成型。陶匠首先而且始终不断地去把捉那中空中不可把捉的东西,并且将之制造(herstellen)出来,使之作为有容纳作用的东西(dasFassende)进入器皿的型态(dieGestaltdesGefaesses)之中。壶的中空决定着每一项制造活动的手工活(jedenGriff)。器皿的物性绝不在于它由之而构成的材料,而在于有容纳作用(fassen)的中空。

  物之为物的“物性”或者“物之是”既不在于“物相”(idea),也不在于“物型”(eidos),甚至也不在于那使之成形的“四因”,而是在于那物所容纳的“空”(dieLeere)。海德格尔将这一“空”解为“中空”,以区别于那建立在传统形上学的物的概念基础上的现代物理学的“虚空”或“空无”概念。

 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物理科学所持有的“空间”概念乃是“虚空”或“空无”的概念。这一“空间”一方面让真正的物失之交臂,成为“空无一物”的“虚空”;另一方面,它又与一种偏执的、强制性的,对象性的和实体性的物的概念互为前提,交相呼应,从而使真正的空间性与物之为物的物性均“被遮蔽,被遗忘了”。例如,壶之为物,现代科学的知识“强制性地”使我们“放弃盛满酒的壶,而代之以可装液体的空穴”。由此之故,“科学就使得壶之物(Krug-Ding)变成为某种虚无的东西,因为它不允许物成为决定性的现实物。”

 科学经验的本质在于对科学对象物的表象化。它的基本特征在于建立在分析性基础上的对对象物的抽象化、一般化和普遍化。正是由于这种分析性的抽象化、一般化和普遍化,作为具体存在物的壶中之酒的物性就被“消灭”,就变成了纯粹的液体,一般物质的固态,乃至成为无声、无色、无味、无嗅的广延……。所以,海德格尔一针见血地指出,科学对物的考察方式的蒙蔽之处就在于它强制性地以偏概全,置狭隘的科学表象经验为一切其它经验之先,并宣称科学经验所表象的现实乃真正的实在。科学表象的失误之处还在于,认为作为科学对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现成物已经是物本身的本质呈现了,殊不知,正是在这种所谓科学表象呈现中,物之本质不再要求思想去思,它溜之大吉,甚至遭致毁灭。

 如何去思壶之为物?去思物之为物?海德格尔建议我们让壶的“物理虚空”回到它“自己的存在虚空”或“本己的存在虚空”。22我在前面将这一“本己的虚空”翻译和解释为“中空”。在海德格尔看来,正是“中空”才使得壶这一器皿能够容纳(fassen),而容纳则构成壶之为壶,为器皿(dasGefaess)的本质。物的本己存在空间不同于“物理空间”,我们也不妨称之为“物性空间”。这里的“虚空”已不再是“空无一物”,而颇有几分中文里“虚怀若谷”的意味。“中空”或者“物性空间”的本质在于“容纳”,“容”为“包容天地”之“容”,“纳”为“海纳百川”之“纳”。正因如此,海德格尔说:“中空以双重的方式来容纳:承受(nehmend)与保持(behaltend)。”容就是保持,纳即是承受。容纳的保持和承受的双重性在注入(Einguss)和斟出(Ausgiessen)的斟注(Guss)中达到统一。由于此“斟注”,壶之为壶的作为器皿的容纳作用才能呈现出来和成其为“中空”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斟注”又被解为“馈赠”(schenken)。“斟注”不是简单地“倒入”、“倒出”,而更是包含有馈赠集聚的双重性容纳在自身之内。海德格尔认为,这种馈赠(schenken)集聚(versammeln)就构成壶之中空之斟注的全部本质,应当命名为“赠品”(dasGeschenk)。

 至此,海德格尔端出了他自己的关于壶之为壶,也是关于物之为物的答案:壶之为壶的壶性,物之为物的物性不在于别的,而在于“赠品”。所以,海德格尔说:“壶之壶性在斟注着的赠品中成其本质存在。”

                三、“四方域”的镜象“圆舞”

 显然,海德格尔的“物”现在已不能再从现代哲学的对象性的角度去理解,无论这种对象是纯粹表象之对象还是制造活动之对象。我们似乎也不应从古典哲学的实体性的角度来把捉“物”,无论这一实体的始因是质料还是形式。对于这样一个既不是实体物、也不是对象物的“物”,就其本质而言,我们毋宁说它已不是一物,而是一个“东-西”,一个召唤、邀请、聚集上下四方,各路神灵来此显山露水,伸展手脚,现身出场的“中空之域”。或者换句更简单的话说,存在物无非就是让存在“在起来”的“地方”!

 物让存在“在起来”的过程又被海德格尔称为“物物化”(DasDingdingt)。那么,又有谁在此“物物化”中听从召唤,来到而且参与构建、保持、呵护这“中空之域”并也还在其中出场现身呢?受到“诗人中的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歌灵感的启迪,海德格尔列出作为天、地、神、会死者合一的四方(dieeinigeVier)。海德格尔说:

 物化之际,物逗留合一的四方,大地—天空—诸神—会死者,让它们逗留在它们的从自身而来合一的(einigen)四方域的纯一(Einfalt)中。

  这里,“合一”说的是四方乃一整体,而“纯一”则应指在这合一的整体中,各方保有既立足自方又“镜象”它方的单一性和单纯性。或者说,因为纯一,而有合一。海德格尔用壶中水或壶中酒之为物,为“赠品”(Geschenk)的“馈赠”(schenken),亦即“斟入”“斟出”为例,展示一物如何在其“物物化”中,召唤天、地、神、会死者既合一又纯一的出场,并以“四方域”的形态呈现出来。海德格尔这样说道:

  斟注的赠品可以是饮物,它给出饮水,给出饮酒。

 在赠品的水中逗留着泉,在泉中逗留有岩,在岩中则有大地浑然蛰眠。大地承受天空的雨露。天空与大地在泉水里逗留联姻,在酒水中逗留缔缘。酒由葡萄的果实酿造,而果实中又混成着大地的滋养和天空的阳光。在水之赠品中,在酒之赠品中,总已逗留有天空与大地。斟注的赠品乃壶之壶性。大地和天空就逗留27在壶的本质存在中。

 斟注的赠品乃会死者的饮品。它提神解渴,悠闲消乏,怡乐交谊。但是,壶之赠品时而也用于敬神献祭。倘若为了祭神而斟,那就不再止渴,而是满足神圣庆典的欢娱。

 ……

 在作为饮品的来斟的赠品中,会死者以自身的方式逗留。在作为祭酒来斟的赠品中,诸神以自身的方式逗留,即它们复又将此馈赠的赠品作为捐赠之赠品接受下来。斟注的赠品中各各不同地逗留着会死者与诸神。斟注的赠品中逗留着大地与天空。斟注的赠品中一齐逗留着大地-天空-诸神-会死者。这四方相互隶属,本来也就为一。它们先于所有在场者之先,纯一地在某个独一无二的四方域中。

  海德格尔的上面这段关于既纯一又合一的四方域的出场的描述,意韵非凡,既精彩又精妙,读来让人拍案叫绝。它给我们展现了一幅全然不同于以往传统西方的形上学、宇宙论所给出的世界图景。

 海德格尔将这种四方域的四方之间既纯一又合一的关系,又称之为“镜象游戏”(Spiegel-Spiel)。关于这一“镜象游戏”,海德格尔的具体说明大致可以从下面三个层面上来把捉。第一,四方域的四方在物物化之际,使本来相互之间的遥远“切近而去远”(naehertdasFerne)。这种“切近而去远”并不是要消灭远,而是“保持远,并且在保持远之际,切近在其近化中成其本质”。第二,天、地、神、会死者四方的这种“切近而去远”以镜象游戏的方式来实现。这种游戏的本质就在于一种“纯一性的彼此得其自在”(einfaeltige Vereignung zueinander)。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得其自在”就是“四方中的每一方用褫夺自身的方式成其自在”(Jedesder Vierist ……zueinem Eigenenen teignet)。这种“四方域”的各方通过褫夺自身的方式的彼此“得其自在”,并在这一彼此“得其自在”中成其自己就是海德格尔在这里说的“镜象游戏”(Spiegel-Spiel),海德格尔又称之为“世界”或“世界的世界化”(dasWeltenderWelt)。第三,因为相互“切近而去远”和彼此“纯一性地得其自在”,这种四方域之四方的“镜象游戏”或“世界的世界化”还以一种“柔和的”、“轻巧的”、“顺从的”、“圆舞”形式表现出来。海德格尔将之称为“自在生发的圆舞”(der Reigendes Ereignens)。

 为什么是“圆舞”?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柔和的”、“轻巧的”、“顺从的”等等词语在古德语中叫做“ring”(环)和“gering”(环化)。而圆舞乃是环绕着的圆环。在此环绕中,圆舞作为镜象游戏发生。海德格尔将四方域之四方的“镜象游戏”比喻为“圆舞”的说法,就其思想源头说,恐怕应当追溯到荷尔德林的著名诗篇“希腊”的草稿中的诗句:

  但犹如圆舞之于婚礼。

  “婚礼”的意象,正如在〈物〉的演讲中谈到“天空与大地在泉水里逗留联姻,在酒水中逗留缔缘”一样,在这里,海德格尔将之视为“大地和天空,人类与诸神的亲密之整体。它乃是那种无限关系的节日和庆典”。而圆舞,则被解释为“天神的圆舞”,“即那些出于其火焰向着大地和尘世而在歌中舞蹈的天神的圆舞”。作为天神的圆舞,它“成为伟大命运涌现着的开端”。基于这一理解,海德格尔认为,四方域的镜象游戏不是四方的简单相互并列,而是在世界的世界化中环化依偎的嵌和(fuegen)。所以,海德格尔说:

  从圆环之环化的镜象游戏出发,物之物化(das Dingendes Dinges)自在发生(sichereignen)

              四、会死者、他者和“诗一般地栖居”

  海德格尔关于“四方域”的说法中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于:他将“四方域”中指人的一方称为“die Sterblichen”,我将之译为“会死者”。海德格尔关于“会死者”在演讲“物”中以及在一年后的另一场演讲“筑、居、思”中分别有如下精妙的描述:

  会死者是人。人之所以被叫做会死者(dieSterblichen),乃因他们能赴死(sterbenkoennen)。赴死就叫(heisst):能承担死之为死。只有人会死。动物只有终止(verendet)。

  唯有人会死,而且只要人在大地上,在天空下,在诸神面前持留,人就不断地会死。

  为什么海德格尔这般称呼“人”?为什么他不再“专情于”他所特有,而且多年来专用的“Dasein”?当然,“会死者”是诗人荷尔德林的用词,海德格尔的“四方域”思想的提出不可否认受到荷尔德林强烈影响。不过,在我看来,除去考虑荷尔德林之外,恐怕还有两个重要的因素值得关注。第一,细心阅读恐怕会发现,海德格尔在谈到“会死者”时,大多是在复数情形下用这个词。这和海德格尔“Dasein”一词中较强的个体意味有很大不同。这也许说明,当海德格尔在思考人在四方域中的地位和关系之际,他更多地是从整个人类的生存命运,而非仅仅从一个个体,甚至一个民族的视角来思考存在问题。因此,人,作为过去、现在、乃至将来,作为曾经、已经乃至将要生存和赴死的所有人的总类,其在大地上,在天空下,在神灵前的“栖居”命运明显已成为晚年海德格尔最为关注的问题。

 第二,同样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海德格尔在演讲〈物〉和演讲〈筑、居、思〉中从“能死”(sterben koennen)的角度来谈论作为人的“会死者”与23年前他在《存在与时间》中从“能在”(seinkoennen)的角度谈论作为人的“亲在”39(Dasein)的生存“亲临”(da),以及从“向死而在”(SeinzumTode)的角度来说明“亲在”生存命运的有限性、历史性、时间性之间,固然有很多相似、甚至相同之处,但是,它们之间的差别也不容忽视。从这些差别中,我们不仅可以更好地把握早期和晚期海德格尔思想的“转向”(Kehre),而且也可能辨认出为这一“转向”所隐盖着的发生在海德格尔那里的一些同样重要的“转变”。

 我们知道,在《存在与时间》中,“死”被称为是“向死而在”的“亲在”的“最本己(eigenste)的可能性”。亲在“领会着的”向这一最本己的可能性的亲临前行使得死亡“要求亲在作为个别的东西”(alseinzelnes)来存在。所以,亲在的“向死而在”既是亲在存在“最本己的可能性”,又是其“无所关联的”(unbezueglich)的可能性。而且,这种“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可能性还是“无可逾越的”(unueberholbar)。因此,悲凉、孤独、惧怕而又无处逃避就构成了亲在“向死而在”之命运的底色和地平线。和《存在与时间》中所描述的“孤独的”、“无所关联的”、“向死而在的”亲在似乎很不相同,在海德格尔23年后的演讲〈物〉中,作为“会死者”的人的“向死而在”的道路不再具有极强存在主义色调的“孤独性”和“无所关联性”。相反,会死者毋宁说是在“四方域”的四方镜象嵌和的“圆舞”欢欣中“柔和地”、“轻巧地”成其“向死而在”。这里,“会死者”似乎不再孤独和无所关联。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发现在后期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会死者”等说法中隐含有一个“他者”的观念。这个“他者”就是相应于“会死者”(dieSterblichen)而言的“不会死者”(dieUnsterblichen),也就是作为四方域中四方之一的“不会死的诸神”(dieunsterblichen Goetter)。“不会死的”这个词虽然在整篇演讲中只出现了一次,但我觉得,它对我们理解海德格尔的四方域学说,理解作为“会死者”的人类在四方域的当今世界中栖居的地位,乃至理解整个后期海德格尔的思想,都至关重要。《存在与时间》中的亲在,虽然也在本质上被理解为与在世操持活动中遭遇的他物,操劳活动中不断打交道的他人“共在”,但正如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所批评的那样,这种他人、他物并不能被视为是真正的“他者”。他们虽然已不再是作为笛卡尔哲学意义上的现成观视“对象”,但依然作为人的实践制作活动中的上手交道“对象”而存在。这也就是说,无论“他人”、“他物”以何种“异己”的方式出现,它们总是跳脱不了整个人类生死之大限。它们是以作为人的生存活动的亲在为指归(worumwillen)或者以亲在为之“从其而来”(woraus entspringen)的起点与“向之而去”(zureuckschlagen)的目标的。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为他的亲在真理观辩护时这样说道:

  展开状态是亲在的一种本质的存在方式。唯当亲在存在而且只要亲在还存在,才“有”真理。唯当亲在存在,存在者才被揭示、并且得以展开。只有亲在存在,牛顿定律、矛盾律以及无论什么真理才为真。亲在根本不存在之前,任何真理都不曾在;亲在根本不存在之后,任何真理都将不在,因为那时真理就不能作为展开状态或揭示活动或被揭示状态来在。

  而在演讲“物”中,随着“会死者”说法的提出,一个绝对的他者,即亲在存在的绝对界限之外的,或者说亲在真理之外的他者得以出现。这个他者就是“诸神”,“不会死者”。按照海德格尔后来的说法,“诸神”也是一种存在者或存在物。但是,“诸神”作为“不会死者”与作为“会死者”的人在四方域的既纯一又合一的“圆舞”中呈其和成其存在的方式是各各不同的。

 在1966-67年冬季学期,海德格尔与三十年代曾做过胡塞尔助教,后任德国弗赖堡大学哲学教授的殴根•芬克(EugenFink)在弗赖堡大学合开了一个关于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的带有私人性质的研讨班。在这一研讨班上,海德格尔借解释和讨论赫拉克利特残篇,尤其是残篇62(第尔斯辑本)的机会,阐述了他的关于作为“不会死者”的“诸神”与作为“会死者”的人“存在”的既相互关联又各各不同的方式。在研讨班上,芬克首先引述赫拉克利特残篇62的译文:

 不会死者:会死者,会死者:不会死者。这样,这些东西的生乃是那些东西的死并且那些东西的生乃是这些东西的死。

  按照芬克和海德格尔的解释和讨论,“不会死者”说的是诸神,“会死者”说的是人类,“这些东西”说的是诸神,“那些东西”说的是人类,而整个残篇62说的是诸神与人类之于存在的关系。芬克和海德格尔认为,这一关系应体现在残篇62的下半句里。因此,他们根据自己的理解,将此残篇翻译为:

  如此这般,它们来赴生那些东西的死,并如此这般,他们去赴死那些东西的生。

  显然,在上半句中,“它们”指“不会死者”的诸神,而“那些东西”指“会死的”人类。在下半句中,“他们”指“会死的”人类,而“那些东西”则指“不会死者”的诸神。这样看来,我们不妨说人在四方域中的存在就其本质而言乃是向着诸神的生去“赴死”,而诸神在四方域中的存在则是向着人类的死来“赴生”。他们的这一存在本性在“物之为物”中得以呈现,只不过一个是以“去赴死”的方式,一个是以“来赴生”的方式,一个是以“有”物性、有条件性的方式,一个是以“无”物性、无条件性的方式罢了。在德文中,“有物性”与“无物性”和“有限/性”(bedingt)与“无限/性”(unbedingt)是同一组词。

 当海德格尔思考四方域中“会死的”人类与“不会死者”的诸神的相互关系时,显然他关注的重心在于“会死的”人类怎样本真地去“赴死”的问题。这也就是说,“不会死者”的诸神作为绝对“他者”的存在“镜映”出“会死的”人类的“会死性”、“有限性”,因为“死”不仅是我们每一个人类个体,而且也是全部人类整体的不可逾越的“大限”。这样,能赴死的问题,在海德格尔那里,就显明为在当今时代作为会死者的人类应当如何在大地—天空—诸神—会死者的“四方域”的镜象圆舞中“栖居”的问题,而这也就构成海德格尔约一年后另一篇演讲〈筑、居、思〉的主题。

 正如海德格尔在演讲〈物〉中从“表象物”、“制造物”开始,在演讲〈筑、居、思〉中,他从“建筑物”开始。在海德格尔看来,尽管一般看来似乎只有通过筑(Bauen)才能获得居(Wohnen),但仅仅居所并不能担保我们安居。所以,筑造的真正意义在于栖居。那么,什么是栖居呢?作为在大地上,在天空下,在诸神面前持留而且不断地会死的人类,如何得以栖居呢?海德格尔的回答是:栖居的基本特症乃是看护(schonen),人类的栖居就是将“四方域”的四方四重性地“看护”在其本质存在中,而海德格尔对这一“栖居”和“看护”做出了如下的描述:

  会死者栖居着,因为他们解救(retten)大地……。解救不仅是使某物摆脱危险;解救的真正意思是把某物释放到它的本己的本质中。解救大地远非利用大地,甚或耗尽大地。对大地的解救并不控制大地,并不征服大地……

 会死者栖居着,因为他们接受天空之为天空。他们一任日月运行,群星游移,一任四季的幸与不幸;他们并不使黑夜变成白昼,使白昼变成忙乱的不安。

 会死者栖居着,因为他们期待着诸神之为诸神。他们怀着希望向诸神提出匪夷所思的东西。他们期待着诸神到来的暗示,并没有看错诸神缺失的标记。他们并不为自己制造神,并不崇拜偶像。在不幸中他们还期待着隐逸了的吉祥。

 会死者栖居着,因为他们把他们本己的本质——即他们能够承受死亡之为死亡——一路体现在这种能够的使用中,从而得一好死……。

 在解救大地、接受天空、期待诸神和会死者一路会死的过程中,栖居就作为对四方域的四重看护(schonen)而自在发生(sichereignen)。

  由此可见,人类的“栖居”是对四方域中的自身而言,而“看护”则是对“他者”而言。“栖居”和“看护”一体而两面,无疑是告诫人们当今时代人类生存的“界限”以及对这一“界限”的尊重。而这一“界限”时时处处无一不在我们周遭相遇的“物”的“物化”或物之为物中体现出来。所以,人和物从一开始就是一对冤家。物之为物并非完全通过人的所作所为而到来,但倘若没有会死者,物之为物也不会到来。这也就是说,人逃脱不了作为物性的“守护人”居住在物性的切近处的角色和命运。因此,人在四方域中栖居,应当时时牢记和提醒自己,人类无论如何伟大,如何成功,都不能是“无限制的”/“无物性的”(dieUnbedingten)狂妄者,而应该是“有物性的”/“受限制的”(dieBe-Dingten)“看护人”。

             五、“域中有四大”:老子的“物论”与“人论”

 谈过了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再来看老子。

 撇开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与老子的“实际性”联系不谈,且让我们暂且“虚拟性”地假设海德格尔四方域物论除去受到荷尔德林诗歌的强烈影响之外,还受到他当时阅读的《老子》的影响,无论这种影响出自于他和萧师毅的合作译读,还是来自他个人对老子道的学说的多年爱好和倾心。这一“虚拟性”假设对于海德格尔研究的意义固然不能说没有,但它的重要性的真正实现大概尚待历史学家们真正考证出“实际性”的联系。但如前所述,本文的着重点不在于此。本文想提出考察的倒是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对于老子研究的意义。在这里,“虚拟性”不需要立基于“实际性”,因为海德格尔无论如何神通伟大,也不可能对老子其人、其书、其说产生“实际性”的影响,所影响的只能是关于老子的研究与思考。所以,“虚拟”地假设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受到老子道论的启发和影响,反过来可能会对老子的研究本身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和启示。这样说来,我现在的问题就是:倘偌我们将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视作”是老子道论的“异乡”解释,那么这一“异乡”解释对我们关于老子道论“本土”理解会有些什么样的启示?

 就我目前的考虑而言,我以为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对我们关于老子道论的“本土”理解至少可以有三方面的“实质性”意义。第一,它可能启发我们去思考和建构老子的“物论”;第二,它可能帮助打破传统道家哲学中,乃至整个中国哲学传统中关于“道”的形上学和宇宙论一元论的“正统”解释,从而为我们从不同角度理解和解释道,或者“开放”新的“道统”提供机会;第三,它可以为我们探讨老子“道”的时间性、空间性问题提供一个更为宽广的背景和参照域。现在,不少人都热衷谈存在和道或者道和Logos,但我们知道,西方哲学中的“存在”与“Logos”都是在“时间”和“空间”的“境域”中或“地平线”上来思考的。如果可以说前期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可以被视为主要从时间性境域来思考存在的典范,我们也不妨说后期海德格尔在〈物〉和〈筑、居、思〉等演讲中的“四方域”学说乃是他主要从空间性境域来道说存在的尝试。但反观中土关于老子“道”的研究,恐怕可以说很少有人对道的时间性、空间性做出专门的研究。在这一点上,我相信海德格尔会给我们相当的启示。不过,这三个问题都很重要而且需要专门研究,在这里只能简要勾勒我对问题的基本思路。而且,鉴于篇幅关系和第三个问题的复杂性,我下面的重点会放在前两个问题上,对第三个问题,我会在另外的机会专文讨论。

 首先,老子的道论之中有没有一个“物论”?我们知道,《庄子》有《齐物论》。《齐物论》之名就已暗含了在庄子之先和庄子之时有各式各样的“物论”存在,否则,庄子何“齐”之有。我们现在看到,很多研究者讨论老子的“道论”、“德论”、“无论”、“有论”、“言论”、“本体论”、“方法论”、“唯物论”、“唯心论”,但似乎还没有人专门谈及老子的“物论”,没有人谈及老子“物论”与庄子“物论”的关系。那么,老子有没有一个物论呢?如果有,老子的物论会是怎样的呢?在这里,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无疑可以给我们某些启发和提供一个参照系。

 现在先让我们将老子《道德经》的诸古典文本中“物”字的出现频率作一统计,看看这一数据可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我不知晓前人是否就此做过统计。但稍稍统计一下就会发现,“物”字在《老子》全书中的出现比例相当之高。例如在通行本和帛书本的81章中,有“物”字出现的高达24章,出现次数达32次。而同样也在这81章中,“道”字出现的有36章,“无”字出现的有38章,“有”字出现的有23章,“德”字出现的有14章,“恒”字出现的有17章,“一”字出现的有8章,等等。所以,“物”字的出现频率与《老子》中其它核心概念相比,毫不逊色。即使在被认为是非足本的,但更为古老的《郭店老子》的31章中,“物”字也在至少9章中出现。这一出现频率与“物”字在通行本中的四分之一强的出现频率相若。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关于“物”的考虑是老子思考“道”的一个组成部分和重要方面,而问题在于如何理解老子的“物论”。

 为了回答上述问题,再让我们进一步来看“物”一词在《老子》书中的具体意义。经过仔细的阅读,我们可以看出,在通行本有“物”字出现的24章中,老子的“物”字基本上是在四层意义上使用。第一,老子的“物”指通常的世间存在的“万事万物”。例如:

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                 ——老子1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                 ——老子4章

  第二,老子的“物”还在物之所以为物的,无名无状的“道”的意义上使用。例如: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老子21章

 有物56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老子25章

  上面这两层意义应当说在老子文本中比较清楚,是基本意思。但是,从上面两个基本意义出发,我们似乎还可以推测出两个引申出来的意义,即第三,在世间存在的万事万物中,老子进一步区分出“自然物”与“人造物”,并且将后者称之为“器”,例如,“兵者不祥之器”(31章),“民多利器”(57章)等等。第四,我们还注意到,当老子谈“道之为物”时,常常和“天地”、“天下”同用,似乎“天地”、“天下”也是“物”,不过是特别的“物”,是“大物”,“神器”罢了。例如,在老子第5章中,我们读到: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里,天地明显和圣人相对,万物与百姓相对。既然圣人与百姓均为人,圣人是“大人”,那末,天地也是物,而且是“大物”,“神器”也就应是一合理的解释了。

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说老子的“物”有四层含义,即:(1)“物”之为恍兮惚兮,惚兮恍兮,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大道”;(2)“物”之为“大物”、“神器”的“天地”、“天下”;(3)“物”之为“夫物芸芸”的自然“万物”、“众物”;以及(4)“物”之为“奇物”、“法物”、“利器”、“兵器”、“埴器”的人造“器物”。相应于这四层意义,老子似乎还标示出它们各自的特质或物象。例如,作为道的“无物”之物,其物象为“无”,所以,老子说,“无状之状,无物之象”(14章);作为“天地”的“大”物、“神”物,其物象为“长”和“久”,所以老子说,“天长地久”(7章);作为“万物”的自然物,其物象为“朴”,所以老子说,“朴散则为器”(14章);而作为“埴器”、“利器”的“器物”,其物象为“利”和“用”,所以,老子说,“有之以为利”和“有车之用”,“有埴器之用”,“有室之用”(11章)等等。

 尽管我将老子“物”的说法归纳为有四层含义,但并不意味着在老子那里有四种完全不同的物。在老子看来,我们勿宁说,它们都只是同一“物”的不同化育阶段或变化方式而已,老子本人将之称为“万物……自化”(37章)。这大概也是庄子后来“物化”说法的起源。这一“万物自化”或“物化”的过程乃是从“无”到“有”或者是在“有”、“无”之间的化育和变化,老子又称之为“自然”。所以,和海德格尔所讨论的“自然”相似,老子关于“自然”的说法首先不是什么在人之外,和人对立,或者压制人或者受人控制改造的自然对象物,而是包括道、天、地、人在内的“物”自己发生、生长、化育、变化的“自己而然”的过程。当然,道、天、地、人又成为推动和使得这一“自然而然”过程得以发生和成为可能的“四大”力量,或者说,是使天下万物“生之,畜之,长之,遂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51章)的源初力量。正是在这一万物“自然”、“物化”的意义上,我们来解读老子著名的第25章中的“四大”学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
 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第25章无疑应被视为老子“物论”的核心篇章。在我看来,这一核心篇章告诉我们老子的“物论”有至少四个要点。第一,“物”之为道。这也就是说,最源初、最根本的“物”,或者说“物”的最初形态就是“道”本身。物自道始,先天地生,为天下母,寂寥无名,独立不改,周行不殆。第二,道之为“物”的过程乃“道生”或“物化”的过程,亦即“成物之道”。这一过程若强名之,可曰大,曰逝,曰远,曰反。因为是“强名之”,就可能有不同的“名法”或“曰法”。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第42章读到

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在第51章读到

  道生之,畜之,长之,遂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

  第三,这一“道生”、“物化”的过程中有四大力量在起作用,他们分别是道,天,地,人。这也就是著名的“四大”,而在其中,人居其一。当然,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居其一”的,老子讲“王居其一”是说只有“人中之大”或“人中之主”即“王”、“大人”、“圣人”、“得道之人”才可“居其一”。第四,“四大”参与这一“道生”、“物化”的过程乃是一“自己而然”的方式。所以,“道生”、“物化”别无其它,乃自然而然,即“法自然”也。也正因为这一缘故,我建议不妨将老子的“物论”称为“自然物论”。

 现在让我们回到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看看“四方域”物论与我们受其启发而“建构”起来的老子“四大”的自然物论之间有什么根本性的异同,以及这些异同又向我们说明了些什么。

 显然,海德格尔与老子的“物”的说法都反对传统哲学“对象物”和“实体物”的概念,或者勿宁说,海德格尔与老子的“物”首先都是“非实体性的”。这里,“非实体性”并非完全消除“物”的实体性和对象性,而是说,“物之为物”或者说“物之物性”首先以及最要紧的乃是从“中空”和“虚无”来得到把握。“物”是一个个有血有肉,具体历史的“聚合”,“生成”,而非一堆想像中的、构建出来的“无声”、“无味”、“无色”、“无嗅”的“广延”。这样,“物”就要在一个自然发生学的境域里而不是从一个哲学—神学构造论(无论是人为建构还是神创)的意义上来理解了。这样做的一个好处在于帮助我们人类在一个基督教式的上帝尚未到来的时代里(老子)“摆平”或者在一个基督教式的上帝已经消匿的时代里(海德格尔)“重新摆平”人和“物”的适当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当可以说,无论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还是老子的自然物论的核心都无疑在于标明我们人类在这个自然物质世界中生存的“有限性”和“绝对界限”。换句话说,无论是以笛卡尔为代表的近代传统“对象物论”还是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代“实体物论”所想要证明的都是作为“造物者”的神或者人的力量的“绝对性”、“一元性”和“必然性”,而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与老子“四大”自然物论所想揭示给我们的则是作为“生物者”之一的人的存在力量的“有限性”、“他者性”以及“自然性”特征。

 所以,无论老子还是海德格尔,大谈“物论”的“醉翁之意”并不真的在“物论”,而在“人论”,在于人类在这个宇宙中、世界上的位置及命运,在于人类与其生于斯、长于斯的周遭世界和自然的关系。正因如此,海德格尔大谈人“人,诗一般的栖居”,谈在“四方域”中人类之为“看护者”的角色,而老子则谈“无为”、“无事”(48章)、“守柔”(52章)、“啬”(59章)、“慈”、“俭”(67章)、“去甚”、“去奢”、“去泰”(29章)、“不敢为天下先”(67章)以及“能辅万物之自然”(64章)。也正因为这样的“物论”、“人论”,我们才可以读到老子的“治论”如下:

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夫天下,神器也,非可为者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老子29章

  小邦寡民,使有十百人之器而勿用,使民重死而远徒。有舟车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                               ——老子80章

  我们看到,老子的“四大”自然物论与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无论在其形上学的根基源头上还是在其人生终极关怀的关节上都有许多相互融通和彼此呼应之处。但是,作为从几乎完全不同的文化、语言传统中生长出来两朵思想奇葩之间,有何不同的地方呢?

 刘小枫曾指出,老子的“四大”实质上所呈现出的是一个自然大道运行的“天”、“地”、“人”的三重结构,而在海德格尔的“四方域”存在中出场的乃是一个““天”、“地”、“神”、“人”的四重结构。他批评那种忽视两者之间的这一“根本性差异”,毫无分析地将两者硬扯在一起的做法是“一个严重的失误”。刘小枫在书中虽然没有就这一论点展开进一步的讨论,但他当时所持的强烈的基督教神学解读的立场使得他敏感地察觉到中西两大文化传统间在对待神性问题上的根本性差异。在我看来,指出这一点十分要紧。固然,我并不认为争论老子的道和海德格尔的存在的本质结构是“三重”还是“四重”有多么重要,关键在于要理解他们乃是决定物之为物的“多元”性力量的象征符号就可以了。至于这个“多”是“三”还是“四”,则似乎更取决于不同的文化、语言、宗教、神话、民俗习惯等等。但我想指出,重要的地方在于,无论老子的“四大”还是海德格尔的“四方域”,似乎又都指向一个更为深层的“二元”结构。这个“二元”结构在老子那里是“天”、“地”、“人”与“道”的关系,而“道法自然”。这也就是说,“道”通过“自然”来出场和呈现,于是,这一“二元”关系最终就体现为自然与天、自然与地、自然与人的两两对应而又纯一的关系。这一关系在海德格尔那里的表现则有所不同。海德格尔“四方域”说法的核心处,有一个“神圣”(dasHeilige),又称“神性”(Gottheit)的幽影,而诸神只是传达它露面消息的使者。它也是诸神之为诸神的所在。大地与天空,作为自然的领域,就其根基处而言,充满着这神圣的神性,乃是这至上神性的表达。这里,海德格尔借用诗人荷尔德林的说法,将自然高居于诸神、大地、天穹之上,并将之视为“神性”的“神圣”彰现。因此,“四方域”中人和诸神,人和大地,天空的关系也就是人和自然的关系,而人和自然的关系在其最根基处,乃是人和神圣的关系,或者用荷尔德林的话说,自然是充满强大和圣美的自然,是充满神性的自然:

 ……
 自然源出于神圣的混沌,
 重新感受澎湃激情,
 那创造一切者。

 由此可见,一旦我们将海德格尔和老子的“四重性”的说法放到我们更为熟识的哲学形上学的“二重性”关系的框架里时,海德格尔与老子,以及由他们两人所代表出来的中西文化在根本上的的相异之处就变得更加明显了。正如我们前面所言,在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中,物之为物彰显出人和诸神、大地、天空,人和自然间的一种内在的紧张,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那就是死与不死,有物性和无物性,有限性与无限性的绝对鸿沟。正因为如此,在”四方域“中,人被称为“会死者”,那是和“不会死者”、无物性者、无限者相对而言的。相反,在老子的“四大”自然物论里,物之为物非但不彰显人和自然之间的紧张,它甚至充分体现出人类与自然,与大地、天空之间的一种微妙的谐和。换句话说,在人类与大自然之间,并无一个绝对的、不可超越的界限。所以,老子在《道德经》中也谈“死亡”,但他绝不是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上谈论死亡的。“死”在老子那里,乃至在整个道家哲学传统中,常常是和“不道”、“早已”、“妄”、“凶”相联系的。老子眼中的“得道之人”,在某种意义上勿宁说是“不会死的”。他和天地自然混为一体,是“不会死者”,是“逝者”,而“逝曰远,远曰反”。作为“逝者”,我们理解到“生”与“死”都是一自然而然的“物化”过程。我们需要“养身”,“保生”,避免夭折,“早已”,但我们决不怕死,畏死。这样,在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和德国思者海德格尔那里以“以一种神秘的巨大力量出现的”,使人“悚然”、“震惊”、“虔敬”的“强大圣美的自然”,在中国的诗哲老子这里却变成了一幅陶渊明田园式的、“悠然见南山”一般的自然而悠然。也正是考虑到这一根本的差异,我曾在一篇从道和存在的时间性角度来讨论老子和海德格尔的“死亡”观念的文章中将老子哲学概括为“由生来在”(coming-from-birth)的哲学,以和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向死去在”(being-toward-death)的哲学区别开来。

            六、“有生于无”和“有无相生”的形上学

 老子自然物论的“物”的四层含义可以总称为“道之为物”。它既是一“万物……自化”(37章)的过程,也是一“万物……自宾”(32章)、“万物……自定”(37章)的过程。这一过程,在老子以及后世道家那里,就其哲学意义而言,还可以被解释为是一从“无”到“有”的过程或者“有”、“无”相生的过程。关于这一过程的思考和讨论,无疑应当说标志着中国哲学形上学的最早开端之一。

 如我在前面所述,尽管老子“物”的说法可以被归纳为四层含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老子那里有四种完全不同的物,它们在老子看来都只不过是同一“物”的不同化育阶段或变化方式而已。依照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42章),“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0章)的说法,“物”的前两层含义,即物之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25章)的“道”与物之为“天下神器”(29章)和“天大、地大”(25章)的“天地”似可归为“无物之物”,它更多地标志着“物”的“无”的一面、“阴”的一面。而依照老子“物形之,器成之”(51章)的说法,“物”的后两层意义,即作为“万物草木”(76章)的“自然物”与作为“奇物”、“法物”(57章)、“兵器”(31章)、“埴器”(11章)的人造器物,则大概可以归为“有物之物”,它更多地体现物的“有”的一面、“阳”的一面。换句话说,“无物之物”与“有物之物”不过是“无形之物”与“有形之物”的别称,它们都归于物,是同一“物”的不同方面彰显罢了。这样,从老子“物论”的角度来理解,老子哲学中的“有”、“无”概念就不再仅仅是两个抽象的和绝对对立的哲学范畴,而更是“无形之物”和“有形之物”,或者用现在通行的哲学术语,乃“形而上”之物与“形而下”之物也。当后来成为中国哲学形上学另一奠基之作的《周易大传》或《系辞传》说出“形而上学谓之道,形而下学谓之器”之际,我不知道那些几乎与《老子》书的最后编撰者、整理者生活在同时的战国中晚期的《易经》学者们是否考虑到了老子的“物论”。但我相信,即使他们之间没有一种事实上的沟通,一种思想上的契合至少应当是毫无疑问的。

 从“物”的角度双向地来看“无”和“有”,比较起传统形上学的、或者仅从“有”单向地追溯到“无”,或者仅从“无”单向地推演出“有”来,似乎开启出了一种新的更为丰富的存在论的可能性。

 我们知道,一般说来,近两千年来道家哲学形上学的主流是与古代中国传统的一元论的宇宙发生论互相呼应和互为基础的。这种解释从一开始就把老子的“道”归之于“无”,然后从“无”出发再来建构“有”,统御“有”,因为虽然天下万物之为“有”,但“有”就其源头而言,生之于“无”。正是沿着这条传统思路,我们解读老子的玄言:

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                    ——《老子》42章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                    ——《老子》40章

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25章

  但是,这一从“无”到“有”的,以传统宇宙发生论为基础模式的哲学形上学的对老子道论的理解和解释似乎并不能尽如人意。首先,它有可能使人们“误解”“道”和“无”为“在天地万物之上之后而生出天地万物的一个至高无上的实体”。其次,它较难解释《老子》书中一些明显的不同于“从无到有”或者“有生于无”,而是强调“有无相生”的章节,例如: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僥。两者同出,异名同谓。
                      ——《老子》1章

 有无之相生也。
                      ——《老子》2章

 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老子》11章

  更为不利的情况是,原本用来证明“有生于无”的一元论形上学观点最有力的《老子》第40章被发现在迄今所知最古的抄本《郭店楚简老子》中写为:

  反也者,道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
                       ——《老子》40章

  从“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到“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这样,对《老子》书中不同章节的重视程度以及不同的读解就可能展现出两种非常不同的形上学。我们也许可以把这一不同简要地概括为“有生于无”的形上学与“有无相生”的形上学。若仅仅从传统“道论”的观点来看,这一差异显得似乎并不明显,但是,一旦我们将之放到受海德格尔启发而构建的自然“物论”的背景下来看时,这两种思路的不同就十分明显了。

 且让我试图用下面的图式来说明在老子的“物论”背景下“有生于无”的形上学与“有无相生”的形上学的区别:

  图式1:“有生于无”

  图式2:“有无相生”

 显然,上述两个图式展现出两种不同的“物之为物”的形上学。“有生于无”展现出来的是一种宽泛意义上的神学宇宙论式的、等级高低分明的、“创世纪”式的一元论形上学。在这一形上学的框架里,“无”为“一”,为“本”,为“体”,而“有”为“多”,为“末”,为“用”。“无”具有某种先天的尊贵,而“有”则带来一种与生俱来的原罪。于是,从无到有,从一到多,从本到末,从体到用,乃是一逐次下降、沉沦的过程,是一“得道之人”应当克服的过程。反观“有无相生”的模式,我们看到的则是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这是一种天地自然发生,万物自性平等,二元甚至多元相激互荡、中道平和的形上学。

 鉴于古代和中古时代中国特定的宗教、文化、社会、政治的“大一统”的背景,神学宇宙论式的、一元论的“有生于无”形上学成为道家哲学形上学的主流解释,乃至构成整个中国哲学形上学的“道统”不足为奇。但我的问题是,在当今中国文化遭遇外来文化,尤其是在和强势且活力四射的西方文化相撞、相渗、相溶、相合之际,在过去产生和保持“有生于无”的形上学“道统”的宗教、政治基础崩溃,社会结构松动,文化氛围变迁的新的背景境域中,这一“道统”是否还能够“天不变,道也不变”,甚至“天已变”,“道还不变”?抑或由于情境的改变,这一古老道统内部原先就存在的,但遭到忽视、遗忘乃至被遮蔽的存在和解释的可能性得以生长起来,彰显开来,从而使整个道统获得再生和新生?我想由于受海德格尔的启发而建构的老子的自然物论无疑为我们在传统的“有生于无”的一元论形上学之外开启出了“有无相生”的二元论或多元论的形上学的可能性。

 与“有生于无”的形上学正统解释相比较,“有无相生”的解释在《老子》文本的阅读上也决非毫无理据的妄言,只是这一解释由于传统一元论形上学道统的强势而被遮蔽和忽视罢了。例如前面提到的《老子》第40章,《郭店楚简老子》原文就为“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无”,而后来的《帛书老子》与通行本《老子》均在“生于无”前加上了“有”字。这一“有”字的增删,倘若不是《郭店楚简老子》抄手的大意疏忽,那就很可能是作为《帛书老子》与通行本《老子》祖本的抄手在上述强势的一元论宇宙发生论的影响下的某种一厢情愿。由于这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一般说来远远大于前一种可能性,所以,这一增删恰恰可能说明了当时“有生于无”与“有无相生”两种模式的形上学并存的哲学观念史事实。

 再如,传统用来证明“有生于无”的形上学模式的著名的《老子》第25章,第42章也都可能在改变读法的情况下,在“有无相生”的形上学模式中得到较为合适的解释。我们知道,《老子》第25章下半部分的传统读法是: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由这一读法而来的传统解释明显预设了一个“有生于无”的形上学模式。在这一解释中,自然(道)、天、地、人由高至低,明显构成了一个宇宙、世界万物创生、发生的等级序列。但是,人们可能会发问,道、天、地、王既然同为四“大”,为何又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样岂不等于同时又说人比地“小”,地比天“小”,天比道“小”?人们还可能更进一步地问,文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与“道法自然”在句式上完全相同,但为什么在前三句中行为主体物都要效法另一比之更高、更大的物,而到了最后一句,道就不再遵循同样的模式“效法”,却是去“效法”自己本身,即自然呢?显然,人们所以有这些问题,而且“容忍”这些问题存在,乃是因为我们长久以来有一个形上学的“有生于无”的正统模式作为阅读《老子》的“先见”或“偏见”预先存在。借用现代哲学现象学和解释学的说法,倘若我们不愿放弃或“悬置”这一“先见”,或者放弃、悬置这一“先见”的可能性本身尚未成熟,作为读者,我们只可能“容忍”这些问题,或者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不把这些问题当成问题来看待。

 倘偌我们换一个角度,即假设我们可能而且愿意“悬置”“有生于无”的形上学“先见”,而换之以“有无相生”的“先见”,《老子》25章的下半部分是否可能以及怎样展现出与传统读法不同的读解可能性呢?关于这个问题,我注意到唐代学者李约在其《道德真经新注》对《老子》25章的这一部份有一不同的读法。首先,李约将传统的标点句读作了一点改动,并将其读为: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然后,李约评注曰: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是谓“域中四大”盖王者“法地”、“法天”、“法道”之三自然而理天下也。天下得之而安,故谓之“德”。凡言人属者耳,其意云“法地地”,如地之无私载。“法天天”,如天之无私覆。“法道道”,如道之无私生成而已。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例也。后之学者谬妄相传,皆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则域中有五大非四大矣。岂王者只得“法地”,而不得“法天”、“法道”乎?天地无心,而亦可转相法乎?又况“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道为天地之父,自然之子,支离决裂,义理疏远矣。

  现代学者高明先生在其《帛书老子校注》一书中,引述了李约的这段评注,并提出了两点反驳意见。第一,高明引述古人评论李约“乃小儿牙牙学语”,因而断言李的句读是“单词重叠,非老子之文”,充其量也只能是聊备一说而已。72第二,至于李约批评传统读法导致“王者只得‘法地’,而不得‘法天’、‘法道’乎?”的诘难,高明认为李约不通《老子》句法。高明举出42章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句法为例,试图说明,老子这里虽然说“三生万物”,但“不言而喻,生万物者当为‘道’,决不会理解为生万物者‘三’耳”。在我看来,高明先生的两条辩驳似乎很难让人信服。关于第一条反驳,实际上李约已先有回答。这是古汉语中并不鲜见的一种叠字动宾句式,李约以举出《论语》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例说明。即使是在《老子》本文中我们也可见到这种叠字动宾句式。例如,在第71章,我们读到: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这里,“不知知”或可不作动宾句式解。《淮南子•道应训》,《河上公道德真经注》都不作动宾句式解,但王弼明显将之解为动宾句式。74退一步说,即便对前半句尚有争议,对后半句中的“病病”,所有注家都将之解为动宾句式,包括高明先生自己。75倘若《论语》、《老子》等主要先秦典籍都有此类似句式,李约对《老子》第25章的极具创见性的读解岂能仅仅用一句“小儿牙牙学语”或者“非老子之文”就打发得了?关于第二个批评,高明与李约似乎在对老子引文的内容理解上没有太大的分歧,即两人都同意老子本想说“人、地、天皆法于道也”,分歧在于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样的句式是否必然使人们得出上述的理解。高明引证42章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句式,力图说明“生万物者当为‘道’,决不会理解为生万物者‘三’耳”本身大概就值得进一步细究和商榷。显然,“生”字和“法”字在此两处分别都可理解为“直接的产生”、“间接的产生”和“直接的效法”、“间接的效法”。但当李约阅读25章时,他大概主要是从“直接性”的意义上来理解,所以他批评传统的解读“支离决裂,义理疏远”,而当高明阅读25章与42章时,他似乎更多的从“间接性”的立场来理解老子,所以他批评李约,为传统解读辩护。在我看来,高明的辩护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况且,李约所言的“谬妄相传”未必也就是事实。但是,高明因此而断言李约所批评的“谬妄”之解“决不会”产生就未免有点过份武断,不是那么“高明”了。

 尽管高明批评李约关于《老子》25章的句读并不那么让人信服,但他的讨论使这一问题突出出来,并且,高明还提醒我们对25章的读解应当和对42章的读解结合起来。关于这后一点,李约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但是,在李约读解的框架内,解决这一问题好像并不困难。查《郭店楚简老子》诸本,均无后世帛书本、通行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章句。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42章乃后人所加。倘若后人所加,那么就有可能“有生于无”的形上学很早已占据统治地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句读也已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因此,后人照葫芦画瓢,造出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句式来。第二种可能是《老子》祖本实有第42章,只是未抄入《郭店楚简老子》而已。倘偌如此,李约也大可以改变42章的传统标点句读,将之读为:

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因此,无论那一种情形,李约对《老子》25章的解读都应当可能成立。如果李约的解读能够成立,加上我们对《老子》第1章,第2章,第11章,第40章,以及对第42章的通盘考量,我们大概可以说,在老子哲学内部,除了有一个以“道生之”为主要观视角度的,即以传统的等级发生的神学宇宙论为基础的“有生于无”的一元论形上学系统之外,还应存有一个以“物形之”为主要观视角度的,“有(物)无(物)相生”的二元,乃至多元论的形上学系统。当我说“道生之”、“物形之”、“一元”、“多元”之际,我并不想说它们是两个彼此孤立,或者截然对立的系统,而是说它们构成同一过程的两个不同观视角度。从“道生之”的观视角度,由于人们的语言方式、宗教背景、文化传统、政治氛围的影响,我们往往容易将“道”视为一在时间空间之外、之上、之先的而又创生万物的、创造主式的实体物。与此同时,被创生的万事万物自然也就会根据与造物主的亲近程度的远近而被分为三五九等,或者去“分有”,或者去表现那造物主的容耀与伟大。而老子自然物论的提出则使我们有可能从“物形”的角度来看待“道生”的过程。这样,“道”就更有可能脱出传统神学宇宙论的理解框架,不再被视为是一实体,而是那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生长成灭的自然历程和道路。这种万事万物的生成长灭乃是由“有”和“无”两股力量相激互荡而成,老子将之称为道之为道的、“同出而异名”的两面。在这一“道生”、“物形”,“有”、“无”相生相荡的过程中,有时“无”的力道大一些,有时“有”的力道大一些。一方面,当“无”的力道大到极点时,就成“无物”,即“无形”、“无状”之物,但尽管如此,它似乎并不能完全摆脱“有”的纠缠,所以老子又说,这一“无物之物”,其中“有象”、“有精”、“有信”(21章),“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14章)。另一方面,当“有”的力道大于“无”时,我们就得到“有形”之物或“器成”之物,诸如山川草木之自然物与车毂户牖之人工物。但老子同时不忘提醒我们“有形”之物的“无”的一面,因为离开了“无”,“有形”之物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以,老子又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16章)。

 从这一“有无相生”的自然物论的形上学出发,我们也更能理解老子哲学中关于“自然”、“无为”的说法以及人在天地宇宙中的位置。我们知道,老子的自然概念乃“自己而然”的意思,不过同时,这一说法本身就蕴含有“任他人,任他物也自己而然”。而这后一层的隐含着的意思就是老子的“无为”。我曾在以前的一篇讨论老子“自然”的文章中将这前一层意义称为“自然”的“积极意义”和“自我意义”,而将后一层意义称为“自然”的“消极意义”和“他者意义”。如此理解的“道生天地万物”也就不再是主宰天地万物的“创生”,而是“任”天地万物依其本性自己“生成”,或者用老子自己的说法,“生之,畜之,长之,遂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当然,如同我在前面分析所言,这一“任生”也不应被理解为是作为造物主的道从上而下的“恩赐”,而只是天地万物相互之间的“任”其并因而“尊”其“自性而然”的发生而已。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理解老子的“道”生一之为一(“生一一”),生二之为二(“生二二”),生三之为三(“生三三”),“生万物”(42章);理解“人”法地之为地(“法地地”),法天之为天(“法天天”),法道之为道(“法道道”),“法自然”(25章);也理解“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54章)。

             七、结语:涌流出来的东西在歌唱

 上面本文从海德格尔的“四方域”物论,谈到老子的“四大”自然物论,再谈到这一物论展开了老子哲学中一种与传统“有生于无”的形上学有别的、以“有无相生”为标记的形上学的可能性。这也是一种试图将老子与海德格尔,这两位一古一今,一中一西,相距两千年,相隔两万里,但都对整个人类的生存命运在其根源处深思的哲人思者放在一起解读对话的尝试。既然是一种对话式的解读,那就和传统的解经有所不同,它不仅重视古字古义的训诂、探源、辨析,而且更强调在这一训诂、探源、辨析基础上的思想和存在之可能性的敞开。但愿我的这一尝试能朝向中西方两大哲学文化传统之间的思想性对话迈出小小的一步,正如海德格尔在对东方学者谈到这一中西思想性对话的可能性时,既有所怀疑但又不无审慎希望的表示出来的那样:

  运思的经验能否获得语言的某种本质,而这一本质将保证欧洲—西方的道说与亚洲—东方的道说以某种方式进入对话?在此对话中,从一个共同的本源中,涌流出来的东西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