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2日星期三

物不是因为被注视才闪现的——读图森的小说《迟疑》/张万新


图森的六个小说,我都看过,我特别喜欢《迟疑》。我现在坐下来,想把阅读印象弄成一个文章,才发觉缺少一条清晰的逻辑线索。那就只能是下面这些呈块状排列的片段文字。
图森这个小说是背对文学史而写的,文学史有一千年有一万年,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只忠于一种小说,只写这种小说。他不必面对某种庞大的怪物而把自己弄得很累。仅仅是晓得自己在写小说就足够了。在他面前只有几个新小说的前辈,其中的卡夫卡、杜拉斯、罗伯·格里耶显得特别突出,他只跟这些人玩,他只运用他们的写法,写完后,得意地对几个前辈说:哈。。我与你们是有些不一样。
这个小说是依靠照片才完成的。图森学会了杜拉斯的方法。杜拉斯在为她的照片编写文字说明时,弄出来一部《情人》,那是个好小说,完全改写了她本人的写作史,使她以前的全部作品都变成了习作,好像她一生都在等待着积累起足够的照片。图森像他的前辈一样,对影像有着痴迷的兴趣,他喜欢拍照,也拍过电影,他有个小说就叫《照相机》。照片最大的好处在于它可以提醒我们:注意那些被我们的视觉忽视了的物。物不是因为被注视才闪现的,它就在原地,等着被体验。如果缺乏体验,就算你盯着它,也看不见物。图森并不信任自己的眼睛,他需要依靠照片回忆起准确的物体验,不遗漏对这个小说来说很重要的物。如果他鲁莽的依靠想象力来写这个小说,想象力的局限性将破坏小说,物被歪曲的可能性更大。照片是对将要被遗忘的物体验的挽留,写作也是。此刻,我特别相信:任意组合起来的照片,只要经过有趣的排列,就会有一个舒服的小说隐藏在其中。通过文字,我们能够保留那种快速变化的物体验的新鲜感。更舒服的是,我们可以在物体验之后,重新创造出当时的物。
图森一开始就明白自己是在讲故事,他晓得这次旅程必须发生在萨叙艾罗岛,在他笔下,那几乎是个孤岛,和他习惯了的日常生活有一点点疏离,一点点的陌生化。这种设置孤岛的意识,不是从图森开始的,而是新小说的秘密传统:卡夫卡的孤岛是城堡;罗伯·格里耶有部小说就直接发生在岛上;米歇尔·布托的孤岛是一列火车;克洛德·西蒙的孤岛是一条公路,或者说是一个撤退的士兵,它的边沿就是人的皮肤;欧仁·萨维茨卡亚的孤岛是一间房子;如此等等。卡夫卡很善于把假的写成真的,罗伯·格里耶那种写法,很容易把真的写成假的,只有到了图森这里,才发展成了一套组合拳:凡是真的都写成假的,凡是假的就写成真的。他运用自如,两者相互配合,彼此平衡,焊接的相当得体。图森对卡夫卡的《城堡》非常地偏爱,小说中有很多部分,都遥遥地对应着《城堡》:K渴望见到却见不到城堡主人,图森小说中的我迟疑着不急于去拜访,小说因此叫《迟疑》;K不能进入城堡,“我”却可以在主人的房间偷偷摸摸地进出。图森不是第一回这样干,早在《浴室》中就这样干了:K的身边有两个城堡派来的使者,浴室外面则有两个波兰的穷艺术家在搞装修。例子很多,不一一列举。图森不是故意和卡夫卡对着干,而是用这种方法向前辈表达深深的敬意。
小说第一段就精确地描述了一只死猫,引起了“我”的好奇,或者说是死猫的物体验,唤起了图森的写作兴趣。说实话,我是把这个小说当成关于猫尸的侦探小说来读的,虽然图森本意不是如此,但有谁晓得图森的本意呢。“我”每个深夜都幽灵般地出现在猫尸附近,最终解开了猫尸之谜。
图森的文字是片段的,一片接一片,真的像一张张的照片,质地轻薄,每一个该在那里的物都在那里,位置和距离都是恰到好处的,如果只有半个猫身,就只有半个猫身,决不多出来一根毛。每段文字都可以单独抽出来,作为小说的开端,它的边线也像照片一样整齐,一旦有某物越过了边线,就会滑入另一个世界。与其说他在打开这些物,还不如说他在关闭这些物,让物在他最初的体验范围内,具体地摆放着。
人也是物,但物未必是人。图森尤其相信:人就是活在表面的物,任何往深度的挖掘,都是科学的,但不是小说的。就写作而言,物就是其面貌。小说中的“我”还带着一个婴儿,这个小儿完全是一个道具,描述他的文字和描述物的文字没有区别。图森如此体验物,就是要保护小说本身也是物的正当权益,只有直截了当的物,才能躲开小说的多余部分。好小说都是直接的,不需要多余的解说,物像它本来的样子,被体验着,我们不能用华丽的东西去挡住它。图森让我们体验到他所体验到的物,我们从文字中跟着他去感触某物,却不需获得某物的知识。写作之所以舒服,就在于我们全神贯注的作品本身就是物,我们体验着它,感觉到我们的活力的物化过程,那是一次重返世界的旅程,物得以独一无二地呈现。图森正是拒绝将物人格化,而保持了小说的纯净。
本来还有大约5K的文字可以写,我突然觉得累了,写不完东西的坏习惯又占了上风,何况那些话也没到非说不可的地步,就不写了。原本打算写的另一个《与物平等相处》的文字,也不写了,我偷个懒。我写这片文字是有话要说的。(嘻嘻。。不是废话写作。)我觉得目前已有的关于物的观念,都太抽象,不具体,但在写作中,观念必须技术化,才容易产生具体的作品。我写这片东西的目的是:尝试将物的观念转换成批评模式,试图在“观念技术化”方面跨出有效的一步,图森的小说不过是拿来说事的借口。就算这些文字看起来有点可笑,也请大家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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