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丽我已几年不见。那天下午,在街上猛地看见后,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一边和我说话,一边还脸红。丽从一个小女孩到大姑娘,这是一个事实。这几年中,她是怎么变化的,我没有见到——我想,眼前这丽真是先前的那个丽吗?
我承论你们的看法,你们是对的。但是,我想说一句,请你们在匆忙中停一下,同我一起看看某些常识之外。比如,丽——
62年,丽和我生长在一个城市的一个月里;72年,我和丽分手;82年,丽在街上碰见我:我已经长高了,丽也已经长高了。想起72年分手那天,真是恍若隔世而又举目可见。72年,82年,这十年之间,究竟真的存在过吗?
我承认人们对常识的那种态度是美好的。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一下这些人们,往往最熟悉的东西(包括物和事两方面),是最不易引起人们注意的。比如人们常说,人类已经有几千年了……之类的话,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对于人类真的有几千年了吗?人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人们说,一个人从小到大再到老,这之间有几十年,那是我们经历过的。但是,谁又像看见一辆汽车一样看见过这几十年呢?我不敢接受人们的常识。而同时,我也得申明,我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怀疑论者。我并不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正如我并不会说一切都是假的一样。关于真或假,我想表明的仅仅是,你此时此地不是正在看着这两个字吗?真,或假。
道理非常简单:从62年到82年,这之间只有一个2字和年字相同;62年是绝对独立的,它不可能很快的或者又是很慢的变成82年;82年和62年一样,也是绝对独立的,82年同样不可能很快或慢慢地变回62年。这是它们的相同和差异。上面我已经说过,这道理太简单了,简单得也是一个常识,令我不敢轻易接受。我想,为什么62年的丽就会变成82年的丽呢?如果我们假设62年的丽等于A,82年的丽等于B,那么试问,A会变成B吗?黑格尔曾经说过,他意识到自己与那个整体处于实体性的统一。如果就我来理解的话,这就是说,他说的话和我说的话,同时都是话。其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我将之写到一起,并被你阅读。这当然不再是常识,这只是黑格尔先生自己说的。
我知道但我又不得不说出,人们之所以对一种常识那样自信,是因为人们的确看见过一朵花真正地开放,看见一个老人昨天还在今天却死去了。当然,这些事情说到底,是对一种感觉的相信。比如视觉。而这种感觉,这种具体实在的视、听、触、嗅、味等感觉,在整个感觉世界中,又恰好是最为低级的。比如,当我们把一年看成一天,那么我们将看不见一朵鲜花的盛开。同理,只要我们将一百年看成一瞬,一人又怎么会死去呢?物的运动,比如花的开放和人的老死,主要是我们与物的距离所呈现出来的。而距离,又仅仅依赖于时间。由此及彼,是时间的流变;由小及大,也是时间的流变;而由62年的丽到82年的丽,不也是时间在流变吗?说彻底一点,这一切都是时间在流变,而不是此、小、62年的丽在流变。一切此和彼、小和大、62年的丽和82年的丽,都是绝对不变的。当然,既然写到这里了,我就顺便指出一下,其实时间自身也是不流变的。换句话说,时间的流变和时间自身的不流变,刚好证明感觉器官对物的歪曲。
当然我也不敢说人们是错误的,人们对过程的特殊注意,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又一个自圆其说。对眼睛的信任,对耳朵的信任,对……所有感觉器官的信任,都是人们对过程有一种近似宗教崇拜的原因。而如果从我上面的论及来看,过程其自身根本不存在。过程的所有价值,在于对时间的表现。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对过程的认识、把握和研究,的确给人类带来了进步。比如,修楼房、造飞机等等,使人类活得更像一个人类。再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对过程最权威的论证和解释,恰好是我们自身。比如性。从冲动,到发泄,这之间不就是一个过程吗?过程,在各种各样的感觉之中。那么,感觉之外呢?
感觉之外是事物,人们常常谈及事物,将事物说成一个词。其实,事物是不同的。物,是一个词;而事,又是另一个词。事与物的组合,成了又一个词。从哲学方面去说,如果我们以为事物是在发展变化的,那我们显然也错了,其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将事物——事与物,合在一起。这是人类的进步——而这种进步无疑将人导向灾难和毁灭!
物其实是一个词。如果我们承认这个词,承认它所代表的意义,那么,事也是一个可以独立的意义单位:它是指一物与另一物的关系。在词典中,我们自作聪明的将事物解释为客观存在的一切物体和现象。这当然是一种欺骗。说穿了,当我们言及事物之时,语言的魔掌才真正的将我们笼罩完。比如我们说,天真高;又比如我们说那里有两株树;再比如我们说,鸟儿从窗前飞过……等等、等等,说到底,我们都没有说物,而是在说物与物的关系。天真高,是指天与地或说话人而言的一种距离;那里有两株树,更是指方位和数量;而鸟儿从窗前飞过,是指一种动作(物与物的过程)——就此,我们已经不难发现,物,在我们的语言之中已经消失或者退为背景。与此相反另一种并不实在的关系,反而越来越明显的成为“现实”。这是语言的异化,人们所感到的语言对自身的囚禁的最重要之处,就在这里。
事物是一种秩序——像我们置身的世界。它使环境变得不可缺少,使目的、意义和价值构成真实的存在。并且,它更使真实成为超于语言之上的哲学,使存在成为我们的追求。但是,我不得不指出,这一切都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比喻。过程论者们,就是在玩弄这种比喻。
丽长大了!这句话说起来真是容易,但又不得不使我惊呀!试问,丽是怎么长大的呢?如果没有一个72年的丽,62年的丽、82年的丽、抑或92年的丽,丽又怎么长大呢?这使我想起很早的人们,他们说,太阳围着地球转。太阳升起啦!这是多么美好的诗句。昼夜交替,或是四季交替,我们能说是白天变成了夜晚、春天变成了夏天吗?在上面,我引用了一句黑格尔所说的话。那句话在其他的《美学》的第一卷第二百四十一页第六行之中。我和黑格尔说的是两个意思,但我不知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同时,我不知整体和个体、丽和丽——这之间的过程——又有什么关系?
就这样,丽和我重逢以后又分手了。冬天的一个夜晚,我是说87年,我一边写着以上的文字,一边想着丽。我想,在我的生活中,真的有一个这样的“丽”吗?一个丧失了记忆的人和另一个记忆异常准确的人,各自所拥有的世界肯定不同。那么,究竟是记忆构成了我所认为的存在,还是世界自身的结构在为我所把握?当然,这一切都和那一个丽没有关系。我遇见她的时候,就是我所遇见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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